在侦查员到来之前,娜斯佳、列斯尼科夫、科罗特科夫和那个魁伟的小伙子——格梅里亚1995年调查的女演员阿丽娜-瓦茨尼斯谋杀案时认识的,艺术片《天狼》的安全服务主任——已经坐在了办公室里。
“开始吧,娜斯佳,”戈尔杰耶夫简短地说,“要条理清晰,不要漏掉一个细节。就像你今天早晨同我讲的那样。”
娜斯佳深吸了一口气,理理思路,习惯地把记录簿放在面前。这些记录是她昨天一整夜在公公的那所病房角落里,边聆听公公沉重的喘气声边趴在膝盖上整理出来的。只是在开往莫斯科的电车上睡了一小觉,不,仅仅是打了个盹。这已经不错了。今天是星期六,清晨驶往莫斯科的车上人不大多,娜斯佳得空靠在车壁上休息了一会。
她开始讲这几天发生的事:维卡的造访;雇佣杀手谋杀丈夫的子虚乌有;根本就不存在的女记者海伊娜和让总编登载毁誉文章《别了素面!化妆万岁!》的那个人;塔姬雅娜的文坛风波及使她与丈夫发生口角、让她在分娩时最需要的女伴离开她的阴谋;巫师伊涅萨的遇害及其情夫戈托夫齐茨不寻常的举动。最后,她又提到了戈托夫齐茨的妻子尤丽娅的死。她力求条理清晰,但事与愿违,看上去一切都显得互不关连、杂乱无章、令人吃惊。
“如出一辙:给你的生活制造麻烦,让你透不过气来,萎靡不振,形象点说,从各方面向你掀起巨浪,但却不是为了复仇,而仅仅只是为了在你走投无路之时能心甘情愿地接受他们的帮助。到底是什么帮助,目前我们还不知道。塔姬雅娜拒绝了帮助,她不能告诉我们什么,只剩下乌兰诺夫了,我敢断言他知道实情,因为对他下手要比对塔姬雅娜早一步。并且,最初,我们见到的乌兰诺夫心事重重,而现在却跟换了个人似的——精力充沛,开朗乐观,富有自信。知道妻子根本没雇过什么杀手害他,这一切都是凭空捏造后,他完全恢复过来。他极有可能已接受了帮助,并知道帮助的实质内容。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作出结论:安德烈耶夫和奥克桑娜的被杀与他们赚钱无关,不是报复行动的全部,而仅仅是针对乌兰诺夫方案的一步。使他失去左膀右臂,让他的节目赚不到钱,惊吓他,使他萎靡不振,迫使他放弃工作,离开心爱的妻子。令他,令我们大家蒙头转向,不知所措。因为在那儿根本找不出罪犯,却不得不耐着性子,结果到最后,案子却到期限了。”
格梅里亚打了个喷嚏,大声吸了吸鼻子,问道:
“戈托夫齐茨呢?我一直在等你说国家杜马议员的事。把我叫到这儿来有什么用?”
“别急,鲍里斯-维塔里耶维奇,”戈尔杰耶夫温和地关照说。例行公事地称呼着名字和父称,一点也不让人觉出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会讲到国家议员的,很快。娜斯佳接着讲吧。”
“罪犯积极采取的一些行动只是虚晃一枪。最近他们又投了几颗迷弹。据此可知,虚假的招数有两种类型。 “我还是搞不清,”又响起了格梅里亚嘶哑的声音,“为什么限定一个框架?娜斯佳不是刚刚讲过乌兰诺夫,并确信他已经接受了帮助吗?我们就审讯他。他会供出一切的。”
他响亮地打了个喷嚏,擤了擤鼻涕,但这次没忘记道歉。
“格梅里亚,乌兰诺夫什么也不会说的。”娜斯佳转向他回答道。
“为什么?他现在知道了事情真相,知道他妻子依然爱他,从未找过情夫,你怎么还认为他会守口如瓶?”
“因为他已经依赖上了卢托夫,您明白吗?如果您很清楚我所说的,那我就斗胆说一句,乌兰诺夫爱上他了,像崇拜偶像一样。假如乌兰诺夫头脑里还有对新结识的人的评判意识,他就会明白过来,就会在我同他谈雇佣杀手的事时,提到卢托夫。这说明他现在根本不会说的。要迫使他说出来就得需要掌握极有力的证据。但是我还没有找到。”
“那我们就可以从塔姬雅娜入手。您不是说,卢托夫已对她下手了吗。她怎么样?一口回绝卢托夫了?”
“没有那么生硬,很委婉。不过她清楚说过不需要帮助。格梅里亚,你可别打算碰塔姬雅娜。”
“为什么?”
娜斯佳瞟了一眼斯塔索夫。他正在默不作声、有滋有味地听大家讨论,等着发言。
“因为塔姬雅娜两个月后就要分娩了,我们不能拖着孕妇配合破案。斯塔索夫,你再讲一讲——尽可能别离题——卢托夫是怎么诱惑你妻子的。”
“他向她许诺,在另一种生活中她将自由独立地创作,不再有被遗弃的感觉,不再孤独彷徨,郁郁寡欢。”
“就是这样!”戈尔杰耶夫伸出一根手指,以引起大家的注意,“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注意听娜斯佳讲?你们怎么了?当成耳旁风了?我再强调一遍。在卢托夫向塔姬雅娜提供的生活中不会有人排挤她。遭受了别人给她精心安排的一切之后,她应该走投无路,陷入严重的精神危机——据他们设想——她该到自裁的时候了。而‘格兰特’侦探所的兄弟们完成维卡的任务时找到了些什么线索呢?他们确认,出钱登载署名某个海伊娜文章的人同某个帮助危机处境的人的慈善机构的头头有来往。我的孩子们,你们是睡醒了呢,还是准备接着睡?我和娜斯佳在这儿说这些是吃饱了没事干吗?”
“等等,戈尔杰耶夫,”格梅里亚嘶哑着嗓子,“你说得有些不连贯。如果这些都是真的,就是说罪犯很蠢。您不是说塔姬雅娜在等孩子出生吗?那她就会唾弃报刊的污言秽语,经受住丈夫背叛的打击——您可以相信我,我是几个孩子的父亲——等待孩子的出生,如果是热切盼望的,又是 我怒火上升。她在干什么蠢事?!我谁也没漏掉,除了一个人我特意没讲——正是亏了这个人我才认识了卢托夫。我压根不希望警察打扰他,不想他生我的气。他不会跟谋杀案有牵连,这我敢肯定。而其余的,哪怕半夜把我叫醒,我也不会忘掉的。她把什么事与我联系起来了?这个浅色头发的耗子!这时我忘了,正是亏了她——这个浅色头发的老鼠,我才知道我的生活中从没存在过危险,也从没有过什么杀手威胁我的生命。现在这个奇怪的女人只能使我愤怒。
“我再说一遍,我全说了,没漏掉一个,”我气恼万分,“假如您找不到罪犯,这是您的事,不要把它算到我头上。”
“唔,就像您说的那样吧,”她平缓地说道,好奇地瞧着我,“好吧,既然您不愿讲出付了钱的嘉宾,就让我们看一出好戏吧。”
这时我才注意到办公室里的放像机——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娜斯佳放好带子,拿着遥控器坐在桌旁。我出现在屏幕上。还没醒过神,镜头已经扫过去。根据舞台背景我认出这是一次节目录像——恰好是危机中心组织者当嘉宾的那次节目。娜斯佳按了暂停键。
“您记得吗?”
“当然,”我困惑地点点头,“这有什么好看的?”
“暂时还没什么,接着看。”
现在屏幕上又出现了一个陌生人。他正对镜头坐着,但很显然,镜头前至少有两个人,因为有人在向他提问。
“有个人问我,他是否可以在报上刊载自己的文章,我回答说还没人上广告栏,他可以买块地方随便登载什么。他说想登载的是一个作家的文章,不是广告。”
“您怎么对他说的?”
“我说:如果文章的实质与出版的主题思想不相矛盾,那就不反对。他必须保证文章内容不涉及政治、不诋毁政权组织,除此之外,文章也不会给任何人提供起诉名誉权受损害的刑事诉讼的把柄。”
“您读过这篇文章吗?”
“没有,它是负责出版的总编经手的。”
“文章的题目是什么?”
“《别了素面!化妆万岁!》”。
“您认识那个找您的人吗?”
“我不认识他,但他留下了名片。”
“在哪儿?您可以给我看看吗?”
“给您。”
镜头对着一张白色名片。上面用烫金字母写着姓名——我没见过这个名字。
娜斯佳又按了一下暂停键。
“您认识这个名字吗?”
“不,我从来没听说过。”
“好,我们继续。”
现在屏幕上的人,我清楚地记得——是塔姬雅娜。在演播室我见过她,当时她作了修饰,显得很迷人。现在她看上去简直就是个丑陋的女人——没有化妆,光线效果又不好……
“我绝望极了,”她声音发颤,“记者围攻我,说我是个没有天赋的写作狂,一个贪婪的稿费捞取者,我完全失去了自信,我的小说写不下去——可能我再也不能创作。我不知道现在该怎么生活……幸好还有一个人会尽力帮我。他是我惟一的希望,只有他——在我艰难的时刻来帮助我,所有的亲人都弃我而去。”
“这个人是谁?”画外音。
“令人惊奇的是——他是个记者。他到我这儿,建议我准备能恢复我名誉的材料,我拒绝了——被视为没有天赋后,你再去作无用的辩解只能贬低自己的人格。我痛苦万分,他于是建议我过另一种生活,我的一切难题都将随之迎刃而解。现在我只能指望他了。”
又停下了带子。
“怎么样,乌兰诺夫先生,这没使您想起什么吗?”
“没有,”我耸耸肩,“记者没有围攻过我。就轻轻地咬了我一口,大骂一通,就缩进了凉亭,没再露头。”
我的确没发现我和这个女作家间的共同点,没人抨击我天资愚钝,我的创作激情还没有干涸;而在艰难时刻有个记者向她伸出援助之手,就像卢托夫对我一样,这没什么惊奇的。每个人都有危机的时候,也几乎每个人或早或晚都会得到帮助。
“既然没想起什么,那我们接着看。”娜斯佳边说边按遥控钮。
现在屏幕画面丰富了一些,又出现了我的一个熟人——他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我知道他现在在一家大报社工作。
“您的报上刊载了一篇署有您名字的文章《疯狂的稿酬》。实际上是谁撰写的?”
“这没有意义。我跟您解释了,有人出钱登的。”
镜头扫到报纸的一些条文。我清楚地看到了标题、标着蓝色下画线的段落。塔姬雅娜的名字和其后的五位数频频出现在上面。
“您能说出花钱登载文章的人的姓名吗?”
“我不认识他。他不跟我,而是同总编接触,但我见过他。”
“您能认出他的照片吗?”
“当然了,他的外貌特征很显著。”
特写镜头上是一双手正在我的大学同学的桌上摆放照片。我记不起他的姓了,只记得他叫沃伏契克。
“您看一看这里有没有那个人。”
“有。”
“您认出了他?”
“是的。”
“请把照片拿在手上,让观众看清。”
我眼前一黑。卢托夫从银幕上望着我。我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镜头就快速地移了过去——一个报社记者,一大块篇幅的标着下画线的登报文摘。接着摆放照片,卢托夫善良的眼睛又一次从照片上注视着我,然后又是这套程序——报社工作人员,文章,照片……
“最后一个镜头,乌兰诺夫先生,忍耐一下,很短。”娜斯佳说。
塔姬雅娜重新出现在银幕上,她面前也摊放着照片。
“这些照片中有没有您认识的人?”向她提问。
“有。”
“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您怎么认识他的?”
“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他没说。这个人就是想在刊物上恢复我的名誉的那个记者。他是惟一支持我、要帮助我的人。”
“请把他的照片指给我们。”
当我第十次在屏幕上见到卢托夫,我甚至都不感到吃惊。但我还是什么也不明白。
屏幕暗了下来,我仍坐在原地,呆若木鸡。突然头部一阵剧痛,心疼得抽搐成了一团。
“他向您许诺了什么?”娜斯佳问。
我说不出话来。理智拒绝相信发生的这一切。卢托夫不会欺骗我。就算他是个骗子,一个头号大骗子,可是他答应帮助我,就会信守诺言的。因为我再也没谁可指望了。我无处安身,又不能回到维卡身边——我无脸见她。留下来继续主持节目也不现实——我已宣布辞职,很快就有合适的人选接替我的位置。其他的节目组也不能接纳我——我臭名昭著。帮手死了,我无法把节目办好,新闻媒体大放厥词,我只好偃旗息鼓——谁需要这种人工作?如果我现在说出卢托夫,他会很不痛快,这种情绪会波及我准备去的危机中心,我将一无所有。
“乌兰诺夫先生,我再问一遍,卢托夫向您许过什么诺?”
“我不懂您说的话。”我费力地嘟囔道。
“您认识刚才照片上的那个人吗?”
“不认识。”
“您在撒谎,乌兰诺夫先生。您去过他家,这点他的妻子能做证。我知道,您非常喜欢这个人,不想令他恼怒。我尊重您的感情。所以我只作分析,而您同意就点一下头,不赞同就摇一下头——不过我希望您能正确地判断。某个组织觉得您对他们很有用,简直梦寐以求,于是开始策划反对您的行动。于是某个危机中心的头头来到您的演播室——您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演员卢托夫有联系。卢托夫迈出了第一步,和您交往,但看来没多久。随着对您的接近,他们开始有目标地采取积极行动。起初他们杀死了您节目组的经理安德烈耶夫和记者邦达连科,让您难过几天后,又派一个人——就在我们所在的楼旁——高明地上演了一出戏。这个人无论与刑侦处、与警察局都没有任何关系,但他却能让您相信您的妻子为了摆脱您,雇了杀手。这之后,死的恐怖时刻笼罩着您。您的生活成了一场噩梦,这时您想到了卢托夫,确切地说,他使您无法忘怀——您好好想想吧,乌兰诺夫。为了把您弄到手,杀死两个无辜的人,他们仍没罢手。为了使您跌落马鞍,他们杀害了两条性命。接受这种人的帮助,您不感到可怕吗?”
我不愿听她说。她在讲什么呀?说什么胡话!这一切都是设置的圈套?但为了什么?不,不,不可能。卢托夫是个善良、聪明、值得信赖的人,他不会牵扯进这件案子的,他只不过想帮助我。
“您在编织谎言,”我固执地说,“我不相信您的每句话。”
“那好,”她出人意料地轻松地赞同我,“请您说服我。我准备听听您的理由,但请您不要忘记塔姬雅娜——就是卢托夫利用新闻媒体给她使了绊子,然后又向她伸出援助之手的。请不要排除对这件事的评判。还有,假如我判断错误,谋杀安德烈耶夫和邦达连科完全是出于别的动机,那请您给我一个满意答复。是谁,又是出于什么目的编造出雇佣杀手事件的呢?”
我试图说点什么,可是脑子里乱哄哄的。说服她卢托夫什么过失也没有,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其实我明白,是我想尽力使自己相信。而事实却不是这样——谁也无法更改。
“您好好想一想,我再给您讲一个故事,”娜斯佳说,“塔姬雅娜的丈夫是二婚。他和前妻有一个十岁的美丽的女儿,报界开始攻击塔姬雅娜时,她与这个小女孩的关系也变得复杂了。小女孩又哭又闹,爸爸第二个孩子一出生,就不会再爱她了,是自然反应?大概是吧。爸爸,塔姬雅娜的丈夫,每天晚上下班都要去看女儿,安慰她,让她相信他是爱她的。突然,塔姬雅娜听说丈夫每晚不是到女儿那儿去,而是陪着穿着尉尔萨奇牌名贵西装的前妻——社交圈漂亮的交际花——到公司所属的豪华酒店。您想塔姬雅娜心情该多糟啊!恰好在她肝肠寸断时一个善良的记者主动来帮助她。您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吗?塔姬雅娜当面问丈夫是否和前妻一起去过酒店。丈夫一头雾水——他根本没去过那儿——一个不为我们所知的好心人不只是说见到过他,甚至详细地描绘了他的衣着。塔姬雅娜的丈夫想知道真相,就跑去询问前妻——形象点说,是逼供,结果问出一件令人感兴趣的事。她遇到了一个特别有钱的追求者,但他们很清白,是纯粹的业务关系。他甚至送给她一件尉尔萨奇牌西服,还答应给她一大笔钱,而对她就只有一个请求:挑拨女儿反对丈夫的第二任妻子,就这些。小事一桩,不是吗?但奖品却是一千多美金的西装。”
“别说了!”我不能控制自己,声嘶力竭地喊道。
绝望啃啮着我的心。天啊,怎么发生了这样的事?!
“您让我怎么办?您!使我丧失了一切!最后的希望啊……不要碰卢托夫,我恳求您!”
我满口荒唐话。虽然意识到自己在干蠢事,但却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丧失了理智。
“是!就算他故意安排的这一切,就算他杀了人,就算是他造成我和维卡离婚,使我失了业,但他已经犯下了错误,您懂吗?!事情已经发生了!只有一个办法才能挽回这一切——就是让我接受他的帮助。是您毁掉了我的这次机会。”
“我懂,”她轻柔地说,“我知道您很痛苦,乌兰诺夫先生,但我想找到准确的答案。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为什么他要您接受他的帮助?塔姬雅娜的事我能弄清——她是作家,出版她的书能赚很多钱;而您呢?为什么他需要您?除了您,谁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我失魂落魄地嗫嚅着,“我一无所有。卢托夫说他什么也不需要。的确,我以后的收入都归他们。但目前他么也不需要,我可以赤条条,身无分文地到他们那儿。”
“您预见到您将来会有一大笔收入吗?”她问。
“没有……从哪儿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