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八日晚,我向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总督阁下告别——这是这位前英国炮兵下士、正直的格拉斯自封的正式头衔。 兰·盖伊船长指挥的双桅帆船“哈勒布雷纳”号出发远征以前,在南极海洋进行过的历次探险情形,已如上述。概括说来,上述发现者当中最勇敢无畏的人,或者说最受苍天惠顾者,坎普超越了南纬66度,巴勒尼67度,比斯科68度,别林斯高晋和莫勒尔70度,库克71度,韦德尔74度……而要前去营救“珍妮”号的幸存者,则要超过南纬83度,即要到五百五十海里以外的地方!……
我应该承认,自从遇到载有帕特森遗体的浮冰以来,尽管我是个讲求实际,天生缺乏想象能力的人,却也感到莫名其妙地过度兴奋。异常的激动使我日夜无法安歇。阿瑟·皮姆及其被抛弃在南极洲荒原上的伙伴,他们的形象时刻萦绕于我的脑际。要参加兰·盖伊船长计议中的远征,这个愿望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不断地考虑这个问题,总而言之,并没有什么事非要我立即返回美国不可。我离开美国的时间延长六个月或者一年,都无关紧要。剩下的问题,就是要得到“哈勒布雷纳”号指挥官的应允,这倒是真的。无论怎么说,为什么他要拒绝留下我作乘客呢?……用真凭实据向我证明他是真理我是谬误,将我带到我本来认为是纯属臆造的悲剧舞台上,到扎拉尔岛上将“珍妮”号的残骸指给我看,让我在我本来否认其存在的岛屿上登岸,让我站在他的哥哥威廉面前,让我面对不容置疑的事实,这难道不是合乎情理的令人心满意足的事么?
作出最后的决定之前,我还要等待时机到来,好与兰·盖伊船长商谈。
也无需过分焦急。自我们从特里斯坦达库尼亚启航以后,有十天是理想的好天气。此后便来了个二十四小时的平静无风。然后风向转南。“哈勒布雷纳”号逼风航行,因为风势很大,不得不减帆。原来从一天日出到第二天日出之间平均行驶百十海里,从此再也无法指望。这一段航程花费的时间,至少要延长一倍。这个预计还不包括遇到暴风雨。有时暴风雨袭来,船只只好张最少的帆,顶风航行或顺风漂流。
幸好——我已经亲眼证实——双桅帆船经受得住海上风浪,毫无问题。桅索牢固,即使满风航行,也丝毫无需担心。尽管大副勇敢无畏,操作技术堪称第一流,每当海上狂风大作,可能危及船只安全时,他仍然下令缩帆。无需担心害怕杰姆·韦斯特会干出什么粗心大意、愚蠢无能的事情来。
从九月二十二日到十月三日,十二天之中,显然没走多少路。向美洲海岸偏航十分严重,如果不是下面有水流牵制着双桅帆船,使船只能够顶住一些风,我们很可能已望见巴塔戈尼亚的陆地了。
天气恶劣的这段时间里,我千方百计寻找机会单独与兰·盖伊船长谈谈,都是枉然。除了用餐,他在自己舱室闭门不出。他与往常一样,将指挥船只工作交给他的大副。他自己只在天气晴朗红日高照时,到甲板上来测量日高。我要补充一句,杰姆·韦斯特得到以水手长为首的全体船员的有力协助。要遇到十几个人比他们更灵巧,更勇敢,更果断,恐怕十分不易呢!
十月四日上午,天空与海水的情况发生了相当明显的改变。风平了,高头大浪逐渐平息。第二天,海风表现出风向要稳定在西北的趋势。
这天由人愿的变化使我们喜出望外。虽然风速开始加大,还是解开了缩帆带,升起了高帆、第二层帆、第三层帆、顶桅。如果风力能保持下去,用不了十来天时间,桅顶了望员就会报告到福克兰群岛最高的山峰了。
从十月五日到十月十日,海风吹拂,稳定而规律,有如信风。无需张紧或松弛哪一个下后角索。虽然风力逐渐减小,风向倒一直是顺风。
十一日下午,我寻找多时的对兰·盖伊船长进行试探的机会,终于来到。他对我进行询问,亲自给我提供了这个机会,经过情形是这样的:
我正坐在舱面室纵向通道的一侧,下风处,兰·盖伊船长走出他的舱室,目光向船尾一扫,就在我身旁坐下。显然,他很想和我谈谈。谈什么?当然是谈他日思夜想的事。他比平时那耳语般的声音稍高些,这样开始了谈话:
“杰奥林先生,自从我们从特里斯坦达库尼亚启航,我还一直未能有幸与你谈谈……”
“我深表遗憾,船长,”我回答道,态度谨慎,目的是要使他更近前一步。
“请你原谅我,”他接口说道,“多少麻烦事折磨着我!……要安排一项远征计划,……不能有任何疏漏、考虑不周之处……请你不要怪罪我吧!……”
“我一点没有怪罪你,请你相信……”
“那太好了,杰奥林先生。今天我算了解你了。我很赞赏你,我也很庆幸有你作我们的乘客,直到福克兰群岛。”
“船长,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都非常感激。这又使我鼓起勇气要……”
我觉得时机已到,正要提出我的要求,兰·盖伊船长却打断了我的话。
“那好,杰奥林先生,”他问我,“你现在对于‘珍妮’号探险的真实性确信无疑了吧?你还一直将埃德加·爱伦·波的著作当作是纯属虚构的事么?”
“不了,船长。”
“你不再怀疑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确实存在,也不再怀疑我哥哥威廉·盖伊及其五位伙伴还活着了吧?”
“如果我还怀疑,那我真是世界上怀疑心最重的人了。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苍天助你们一臂之力,保证‘珍妮’号的遇险人员能够生还!”
“我一定倾尽全力,杰奥林先生。有万能的上帝,我一定能成功!”
“但愿如此,船长……我甚至确信一定如此。如果你同意……”
“你不是曾有机会与一个叫格拉斯的人谈过这些吗?就是英国前炮兵下士、自称是特里斯坦达库尼亚总督的那个人……”没等我说完,兰·盖伊船长又询问道。
“确实,”我答道,“这个人对我的话,对我从怀疑转变为相信,起了不小的作用。”
“啊?!他使你更确信了?……”
“是的,……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珍妮’号十一年前停泊时,他亲眼这艘船。”
“‘珍妮’号?我哥哥?……”
“从他那里,我还了解到他认识威廉·盖伊船长本人……”
“他和‘珍妮’号做过生意?……”
“对……他不是也刚刚和‘哈勒布雷纳’号做过生意么!”
“‘珍妮’号在这海湾里停泊过?……”
“和你的双桅帆船停在同一个地点,船长。”
“那……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呢?……”
“他与他们有过频繁的接触。”
“他问没问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当然问了。我告诉他阿瑟·皮姆死了。他认为这是一个胆大包天的人,一个轻率莽撞的人,足以干出最冒险的疯狂举动。”
“这是一个疯子,一个危险的疯子,杰奥林先生。难道不就是他,将我可怜的哥哥卷入了那场凄惨的远征么?”
“根据他的自述,确实有理由相信这一点。”
“而且有理由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兰·盖伊船长迫不及待地补充道。
“这个格拉斯,”我又接着说,“也认识‘珍妮’号的大副帕特森……”
“他是一个技术高超的海员,杰奥林先生,一个热心肠的人……勇敢无畏,可以经受一切考验!帕特森只有朋友,没有敌人,他全心全意效忠于我的哥哥。”
“就像杰姆·韦斯特对你一样,船长。”
“啊!为什么要我们在这块浮冰上找到可怜的帕特森呢,他已经死了好几个星期了!”
“他的出现对你将来的搜寻工作很有益处,”我指出这一点。
“这倒是,杰奥林先生,”兰·盖伊船长说道,“格拉斯他知道‘珍妮’号遇险的人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我已经告诉他了,船长,我还他你准备怎样去营救这些人!”
格拉斯对于兰·盖伊船长没有前去拜访感到十分惊异。这位前炮兵下士,装模作样,虚荣透顶,等待着人家前去拜访,而不认为应该是他,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的总督,先去拜访别人。这些话,我认为都没有必要去说它了。
这时兰·盖伊船长已改变话题,对我说道: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杰奥林先生。你是否认为,在埃德加·爱伦·波发表的阿瑟·皮姆日记中,一切都是准确无误的?”
“我认为,有许多地方要有所保留,”我答道,“因为这历险的主人公十分奇特。至少他指出的扎拉尔岛以远海域中的某些现象,实在太荒诞不经了。关于威廉·盖伊及他的数位伙伴,尤其如此。你瞧,他斩钉截铁地说他们在克罗克—克罗克山丘崩坍中遇难了,这不是信口胡言么?……”
“不,他没有肯定地说,杰奥林先生!”兰·盖伊船长辩驳道,“他只是说,他和德克·彼得斯到达山谷出口的时候,从那里他们可以望见四周的田野。人工地震的奥秘就显现在他们的面前。然而由于小丘的山坡已滚落谷底,我哥哥及其手下的二十八个人的命运在他心目中已无可怀疑。因此他进一步认为,只有他和德克·彼得斯两个白人留在扎拉尔岛了。他仅仅说了这些并没说别的!这只是假设而已,十分合乎情理的假设,你同意吗?纯属假设而已。”
“是这样,我承认,船长。”
“多亏了帕特森的记事簿,我们现在得知,我哥哥和他的五位伙伴,在土著居民筹划的崩坍之后,侥幸活命……”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船长。至于说‘珍妮’号的幸存者后来命运如何,是又被扎拉尔土著居民抓获,现在仍是他们的俘虏,还是重获了自由,帕特森的笔记则只字未提。甚至他自己在什么情况下被带走,离开了其他人,也未提及……”
“这一点,我们将来一定会知道的,杰奥林先生……是的!我们会知道的……关键问题,是我们可以肯定,不到四个月以前,在扎拉尔岛上的某个地方,我哥哥及其手下六名水手还活着。现在再也不是署名埃德加·爱伦·波的小说了,而是署名帕特森的真实故事……”
“船长,”我于是说道,“你愿意我作为你们的一员,一直呆到‘哈勒布雷纳’号穿越南极海洋远征结束么?”
兰·盖伊船长凝视着我——犀利的目光有如利刃。对我刚才提出的倡议,他丝毫没有流露出惊奇的表情——说不定这正在他意料之中——他只说了一个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