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成本书的两篇文字中, 至于解释纸牌占卜术和塔罗牌象征寓意的大量书目,尽管我早已阅读知晓,但我相信它并没有对我的工作产生多大影响。我只以不知其为何物的眼光观察那些牌,从中得到某些感觉,将其编排组合起来,再按照牌面图像进行解释叙述。
我先从马赛牌开始,试着把它们当作一张张分解图按照故事情节顺序排列组合。当偶然排列的纸牌能够让我找到它们内涵的故事时,我就动手写作;我逐渐积累了不少材料;可以说,《命运交叉的饭馆》里的大部分故事就是这个阶段里写成的;但我一直不能把纸牌按照包容多重叙事的顺序排列起来,只好不断改变游戏规则、总体结构和叙述方案。
出版商佛朗科·马利亚·里奇邀请我为那本关于子爵塔罗牌的书写一篇东西时,我正欲作罢。刚开始,我打算用已经写成的那些故事,可是很快就意识到十五世纪微型彩画的世界与马赛牌大众化印刷品的世界大不相同,不仅有些占命牌的图像不同(力量是男人,马车上是女人,星辰人物不是裸体而是着衣装的),因此必须根本改变叙述的相关情节,而且图像是以一个不同的社会背景为前提绘制的,因此另有其表现语言和情感。我自己拿来做参照的文学作品是《疯狂的奥尔兰多》,因为波尼法乔·本波的塔罗牌画比路多维科·阿里奥斯托的诗要早差不多一个世纪,这些画可以反映阿里奥斯托的想像所形成的那个世界。于是,我立即用子爵塔罗牌试按《疯狂的奥尔兰多》里的故事线索排列组合;组成我的“神奇方阵”故事的交叉中心并不算难。只要能让其他故事相互交叉起来,我就能创造出不是用字母,而是用纸牌形象组成的填格游戏,而每一行无论横竖都既能顺读又能反读。我在一个星期之内就完成了《命运交叉的城堡》(而不是饭馆),与该书其他内容一起印制成精装本出版。
书一出版就得到一些志趣相投的批评家兼作家的认同,被一些研究者以科学的严谨在一些国际性的学术杂志上进行分析,如马里奥·科尔蒂(在海牙出版的一本杂志《符号学》上)和热拉尔·热诺(在一九七二年八九月号的《批评》杂志 除了图画文字和寓言编写工程上的困难,还有风格安排上的困难。我意识到,与“城堡”在一起,只有当两部故事的语言再现出文艺复兴时期的精致微型彩绘与马赛的粗糙塔罗牌在形象上的风格差异时,“饭馆”才能使其具有意义。于是我尽量减少文字语言材料,直到它降到一种梦游者的嘟嘟囔囔的水平。可当我试图按这种编码再写时,那些作为文学参照的纸页却抵触起来,阻止我写作。
一次又一次,经过长短不同的间隔,我这几年在这个迷宫里捕猎,而迷宫很快就吞噬了我。难道我正在发疯吗?难道是这些神奇形象的有害影响不让人不受惩罚就随意摆弄它们?还是这种组合工程释放出的庞大数目已令我头晕目眩?我决定放弃,把一切都丢下,去忙别的事情:在一件我已经探索过其内涵但它只是作为理论假设才有意义的工程上,再花费时间,这是荒唐的。
又过了好几个月,兴许是整整一年,我再也没有想它,可是在一个突然的瞬间我想到可以再用另外一种方法,更简单、更迅速、肯定能成功的方法。于是,我又开始组织框架,修改,填充,又开始陷入活动沙堆之中,把自己套进怪癖顽念里不得自拔。有时我深更半夜醒来,跑去记下一个定型的修改方案,而它又引发没完没了的修改。还有的夜里我抱着找到完美形式的宽慰心情上床,可早上起来后又不满地把这个方案撕碎。
现在终于问世的《命运交叉的饭馆》就是这些艰苦创作的产物。作为“饭馆”的总体方案的由七十八张纸牌组成的方阵没有按照“城堡”组合的规则:“讲述人”既不顺着一条直线也不按照一定规程讲述;有的牌在所有故事里都重复出现,甚至在一个故事里也不止一次出现。可以说写成的文章是逐渐积累的材料的档案馆,经过对图像解释、性格情绪、观念意向、风格体现分类而成的档案馆。我决定发表《命运交叉的饭馆》纯粹是为了解放自己。只要不出版,我还得手里拿着书稿不断修改、重写。只有这本书印成发表,我才算终于能解脱出来,但愿如此。
我还想说,有一段时间,在我的意向中,这本书应包括不止两篇,而是三篇。我要找与这两副牌相当不同的第三副塔罗牌吗?到了一定时候,我对这种旷日持久的陷入逼迫自己按照一定思路进行创作的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图像索引之中感到厌倦。我觉得需要寻求一种鲜明的对照,用现代视觉材料做类似的工程。但是什么能充当现代塔罗牌代表这种集体的无意识呢?我想到连环画,不是喜剧而是悲剧的、惊险吓人的:歹徒,受惊的女人,宇宙飞船,迷人的女郎,空战,发疯的科学家。我想过跟“城堡”和“饭馆”一起再写一个《命运交叉的汽车旅店》:一些人在逃离一场神秘的灾难后来到一家半毁坏的汽车旅店里,那里只有一份烧得剩下一张的报纸:连环画版。幸存者们吓得失去了言语能力,就指着画面讲述自己的故事,当然不按照原版的顺序,而是从一格跳到另一格,或按竖线,或按斜线。我没有按照我的思路继续进行下去,就只停留在这点上了。我对这种实验的理论和表述已经兴趣索然,从任何角度看,都到了转向其他事情的时候了。
一九七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