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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_汽车城

作者:阿瑟·黑利 字数:12030 更新:2025-01-24 15:32:36

清晨时分,可以充当国会大厦的那座漂亮的灰色石头办公大楼,静悄悄的,亚当·特伦顿驾着奶油色双门跑车,从外面驶下坡道。亚当把车打了个“S”形急转弯,轮胎吱的一声,车子开到经理专用的地下停车区,进了他的停车位置,随后,他这瘦长个子小心翼翼地离开了驾驶座位,把钥匙留在车里。昨夜一阵骤雨,淋得这辆汽车的亮光光油漆稍稍着了些斑点;按常规,今天会冲洗一下,再用汽油擦抹一番,必要的话,还会检修一次。

公司经理的私人汽车,是各人自己挑选的,每隔半年调换一辆,次次都配备有各人需要的一切附件,再加上燃料的供应和经常的保养。凡是汽车工业的高级职员,都享有这项福利。大多数高级人员总是从克莱斯勒牌帝国型、林肯牌、凯迪拉克牌等一批豪华汽车中挑选车子,在哪家公司工作,就挑选哪家公司的出品。少数几个人,比如说亚当,却喜欢轻巧些、花哨点、发动机性能高的汽车。

亚当穿过汽车间那乌油贼亮、洁净无疵的黑色打蜡地板,四下里橐橐橐回响起他的脚步声。

只见这个灵活、强壮、一身灰色衣服的人,年纪四十一二,个子颀长,肩膀宽阔,方方的脑袋向前冲着,仿佛要拉着身体往前进似的。如今,亚当·特伦顿的衣着比过去保守一些,但是看上去还很时髦,有点花里胡哨。他五官端正,眉眼传神,长着一对蔚蓝色的眼睛,一张透着为人果决的直线似的嘴,嘴上还带着点逗人劲儿,总的说来,给人一种坦白老实的强烈印象。这种印象之正确,从他说话时也可看出,他就是直言不讳,有时直得叫人招架不住——这是他学来存心一用的策略。他走路的姿态显出他信心十足,是种一本正经的阔步,暗暗道出此人胸有成竹。

亚当·特伦顿带着汽车界经理上班时的标记——一只装得满满的公文包。里面装的尽是隔夜带回家的文件,他晚饭后就处理,一直干到睡觉前。

在那早已停着的不多几辆经理的汽车中间,亚当看到有两辆敞篷车停在副总经理一排里头——这一个个停车位置都靠近专用电梯。那电梯直达十五楼,专供公司高级职员使用。跟电梯靠得最近的停车位置是留给董事长用的,后面一个给总经理;再后面给副总经理,按着资历深浅,一个个排下去。停车的位置,在汽车工业是标志权势威望的要素。级别越高,从汽车上下来走到办公桌的距离就越短。

这两辆早已停在那里的敞篷车,一辆是亚当的顶头上司,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的。另一辆是宣传部副总经理的汽车。亚当一步两级,跨上了短短一段台阶,走进大楼门口,到了前厅,随后继续迈着轻快的脚步,直走到一般职员使用的电梯里,按了一下到十楼的电钮。只有他一个人在电梯里,不耐烦地等着计算机控制的电梯慢慢开动起来,随后,电梯一路上升,他又象往常那样急巴巴地只想一头埋在新的一天工作中。正象往常那样,他一念想到的是“参星”,最近两年来,大多数时间,他总是念念不忘“参星”,日积月累,就成了心里的头一件大事。亚当身体上倒没有什么病痛。只是有种紧张感在折磨他——这是他最近发觉的一种紧张心理,一种不合情理、但又越来越难摆脱的讨厌事。他从外套暗袋里摸出小小一颗绿黑相间的胶囊药丸,塞进嘴里,一口吞下。

出了电梯,走廊里静悄悄、空荡荡的,在一小时内是不会看到什么动静的,亚当顺着走廊,大踏步走向自己的一套办公室——座落在一个角上,这也标志出等级,正好象他比副总经理停车位置略低一等。

他一进门,就看见秘书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叠刚送到的信件。过去,在任职的早期,亚当总会停下来翻翻信,看看有什么有趣味的新鲜事,但是这个习惯已经革除很久,如今他太珍惜时间,不愿意花在那种嗜好上了。有一次亚当听到公司总经理宣布说,头一流秘书的职责之一,是要从送她上司审阅的山那样高高一大堆纸张中“滤去废料”。什么都应该让她先过目一遍,凭她的眼力来决定哪些该送到别处去处理,这样,做领导的就没有琐事牵累,可以专心一意搞方针计划了,琐事嘛,可以托付给别人,职位低一些的人去办理。

这正是为什么每年个别车主写给公司头头的信,虽然多至几千封,却只有极少几封才送到收信人的手里。所有这种来信都给做秘书的“筛”过一遍,再分送到例行负责处理那些信件的各个部门去。最后,一年中的所有意见和批评统统编成表册,进行研究,但是,没有一个总经理既能亲自应付这些事情,又能够做本份工作的。偶然的例外是,有的写信人很有一手,把信写上一个经理家里的地址——这种地址倒不难找到,因为大多数都列在《名人录》上,到公共图书馆去一找就找到了。这一来,经理,或许是他的妻子,就有可能看到信,对某一件事发生兴趣,由他亲自处理解决。

亚当·特伦顿在办公室里,一眼就看到办公桌后面的对讲机上那显眼的橙黄色亮光。明摆着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找过他,八成是在这天早晨。亚当按了一下那亮光上面的电钮,等着。

对讲机里传来的一个嗓音象金属声,盘问他说:“今天又有什么借口啊?路上出了事故,还是睡过了头?”

亚当哈哈笑了,眼睛马上瞟向壁钟,钟上指着七点二十三分。他按下那个可以和上面五层楼的副总经理办公室通话的键子。“你知道我的毛病,埃尔罗伊。看来就是起不了床嘛。”

产品发展部头头难得教训亚当;教训起来,总是喜欢大训一顿。

“亚当,下一个钟点你有些什么安排?”

“有几件事要处理。不过都可以另外安排时间。”

他们讲话时,亚当透过办公室的窗子,可以看到清晨时分高速公路上熙来攘往的车辆。这会儿,密度还相当大,只是比不上一小时以前罢了,那时候生产工人都赶着到工厂去上日班。但是,过不久,此刻在家里吃早饭的无数职员,会纷纷驾车驶进这股急匆匆奔驰的车流,交通的格局就会起变化。

来往交通的忽张忽弛,活象风的变化,总是使亚当着迷,说来倒也不奇怪,因为他活在世上念念不忘的就是那来来往往的主要车辆——汽车。他自己设计过一种等级记数表,正象蒲福①的风级,按强度分为一到十级,每逢观察来往车辆时,就应用上去。他拿定,眼下车辆流速是五级。“我希望你上我这儿来一下,”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副总经理说道。“想来你总知道我们的老相好埃默森·维尔又出轨了。”

①英国海军中的水形学家,风级的创始者。

“知道。”亚当看过《自由新闻》上那篇报道维尔最近发动攻击的文章,后来就把报留在埃莉卡仍然睡着的床旁边。

“有几家报纸要听听意见。这一回,杰克认为我们应当发表一点。”

杰克·厄尔哈姆是宣传部副总经理,亚当来上班那时,他的汽车也已经停在下面了。

“我同意他的看法,”亚当说。

“我说,看来已经选中我主持会议了,可是我希望开会时你也在场。不是举行正式会议。美联社有人要来,还有《新闻周刊》那位姑娘,还有《华尔街日报》,还有《底特律新闻报》的鲍勃·欧文。要同时接见他们。”

“有没有什么程序,简单指示?”汽车公司举行记者招待会前,通常要做许多精心策划的准备工作,由宣传部门拟好一连串预先估计到的问题,让经理去研究。有时候,还要先排演一下,由宣传部人员扮演新闻记者。重大的记者招待会,要筹备几个星期,这样,汽车公司发言人就好象美国总统接待新闻界一样做好充分准备,有时还要充分些。

“没有指示,”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说。“我和杰克已经决定把这次会开得随便点。来个随机应变。也要你照着办。”

“好,”亚当说。“现在准备好了没有?”

“过十分钟左右。我来叫你。”

亚当一边等着,一边从公文包里把头天夜里看好的文件统统拿出来,随后用口述录音机录下他对秘书厄休拉·考克斯的一系列指示,等她来上班了,想必她会一一处理好的。这一系列指示也好,亚当在家里加班做的事也好,大部分是跟“参星”有关的。他身为高级车辆计划部经理,给目前还保密的那种新汽车紧紧缠住了身。今天要在底特律市外三十哩的公司试车场上进行一系列重大试验,看看“参星”是不是存在噪音和震动的问题。试验后就要由亚当作出决定。他已经同意跟设计-造型部的一个同事一起驱车赶到那里去观看试验。现在,因为刚刚要他去出席记者招待会,所以他对厄休拉的一项指示,就是要她把当天试车场上的试验时间推迟些。亚当打定主意,在记者招待会召开前,最好还是重读一下报道埃默森·维尔的文章。跟外面那叠信件搁在一起的有几份晨报。他拿了一份《自由新闻》和一份《纽约时报》,回到办公室,摊开报,这一次他把上一天维尔在华盛顿讲的话逐点记在心里。

亚当跟埃默森·维尔见过一次面,那时候汽车评论家在底特律演讲。亚当·特伦顿象汽车工业的其他几个人一样,出于好奇,也去听讲了,在会前介绍给了维尔,他真没想到维尔原来是个可爱得迷人的年轻人,一点也不是他原先料想的那种粗鲁、莽撞的人物。后来维尔登上讲台对着听众讲演时,也是一样的风度翩翩,他巧妙地引出论点,讲得既流利又自在。亚当不得不承认,整篇讲演从头到尾都很动人,看看讲完后的热烈鼓掌情况,就可看出大部分听众也有同样的感觉,他们可都是花钱买票进来的呢。

不过,也有个缺点。对有点专业知识的人来说,埃默森·维尔的论证有许多就象破船一样漏洞百出。维尔一面攻击那么种具有高度技术性的工业,一面也暴露了他自己缺乏技术知识,在描述机械功能时常常讲错。他公开谈到的技术问题,可以有好几种解释;他提出的一种,跟自己的观点正好符合。

在另外一些时候,他又进行一般性的论述。尽管埃默森·维尔学过法律,但他却忽视论证的基本规则。把主观臆断、道听途说、站不住脚的证据都当做事实提出来;在亚当看来,这个年轻汽车评论家,偶尔也故意歪曲事实。他翻出陈年宿帐,列举汽车的缺点,其实这些缺点都是汽车制造厂商早已承认了的,而且也已经纠正了。他提出控诉的根据,无非是那些不满意的汽车用户寄给他本人的信件。维尔一方面严厉指责汽车工业设计差、工艺陋劣、缺少特别安全设备,一方面却对汽车工业存在的种种问题一个也不承认,也不承认最近对试行改革确实下过一番工夫。他看不到汽车制造厂商和他们的人员有什么优点,只看到不关心、不认真和不道德。

埃默森·维尔出版过一本书,题目是:《美国汽车:有求不应》。那本书写得巧妙,有的是作者本人生就的那种引人注意的特点,后来果然成了畅销书,维尔几个月来也一直成为众所瞩目的红人。

但是,到后来,埃默森·维尔好象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所以逐渐逐渐不见了。他的名字在报纸上不常出现了,随后,有一阵子,根本没有了。

一没人注意,就逼得维尔再去搞套新的活动。他渴望扬名好象吸毒一样,为了使自己一直名闻天下,随便什么题目,仿佛都乐意随便发表一通议论。自称是“消费者代言人”,对汽车工业重新发动了一系列攻击,说什么某些汽车在设计方面有种种缺点,这点,报纸都报道了,不过有些指责后来经事实证明全是无稽之谈。他怂恿一个美国参议员引述盗窃得来的一份汽车公司的成本情报,但不久经事实证明材料欠缺得可笑。那个参议员可发愣了。维尔有个习惯,爱给大城市几家日报的记者打电话,电话费讲明由对方付,有时候还在夜里打,在电话里提出些新闻报道的建议,这些报道刚好带到埃默森·维尔的名字,可是一核实,却都站不住脚。结果,本来想靠维尔搞点精彩材料的那些报纸,越来越谨慎,到最后,有些新闻记者就对他根本不信任了。

即使经事实证明是错误的,埃默森·维尔,也跟汽车评论界他的前辈拉尔夫·纳德①一样,从来没听说他认过错,或者赔过罪,有一次,通用汽车公司因为无凭无据干涉了纳德的私生活,倒是向纳德赔了罪。相反的,维尔对所有的汽车制造厂商却一味谴责和非难,而且常常还能引起全国注意,昨天在华盛顿,他就是这样做到了。

①当代美国律师、作者、“美国消费者保护协会”的主席,1967年由“美国青年人商会”推选为“美国十个最杰出的青年人”之一。

亚当把报纸折好。朝外面一望,但见高速公路上的交通密度已经增加到了六级。隔了一会儿,对讲机吱吱响了。“无冕皇帝刚刚驾到,”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说。“你要再来凑个数吗?”

一路上楼,亚当提醒自己,今天早晚得给妻子通个电话。他知道埃莉卡近来不愉快,往往很难相处,不比他们结婚头两年了。刚结婚那时,倒大有希望白首偕老呢。亚当心里明白,问题多少是在于他每天下来已经精疲力竭,就此把他们两人的乐趣都剥夺光了。可是他希望埃莉卡多出去走走,学会靠自己干出一番事业来。他曾经这样鼓励过她,正好比她要用多少钱,他都尽力满足一样。说也幸运,多亏他步步高升,钱,他们两人都不愁少花,何况眼前还有大好机会,可以捞到更妙的前途,那是做妻子的都该高兴的事呀。

亚当知道,埃莉卡还在怨恨他的职业一定要他花上那么多时间、那么多精力,但是,她做汽车业人士的妻子,至今已经有五年,应该迁就了,别人家的妻子不是都学会迁就了吗。

他偶尔也想到,跟一个比自己年轻得多的人结婚是不是错误,尽管在智力上他们从没有过一点问题。埃莉卡的头脑和智力,远不是她那样年龄的人会有的,而且,亚当也已经看到了,她同年轻人的看法是难得一致的。

他越是想到这一点,越是明白他们中间存在的问题应当尽快找到办法解决才好。

可是,到了十五层楼,一踏进最高指挥区,亚当就把个人的杂念统统抛到九霄云外了。

在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的那套办公室里,宣传部副总经理杰克·厄尔哈姆正在进行介绍。厄尔哈姆头顶光秃,个子矮胖,几年前做过新闻记者,现在一副模样好象是个老学究式的匹克威克先生①。他总是不停抽板烟,要不就用烟斗做手势。这会儿,他拿烟斗一挥,招呼亚当·特伦顿进去。

①匹克威克是英国十九世纪作家狄更斯的长篇小说《匹克威克外传》的主人公。现泛指为人戆直、头脑简单的人。

“我相信你是认识《新闻周刊》这位莫妮卡的。”

“我们见过面。”亚当跟一个娇小的黑发姑娘打了招呼。她早已坐在一张沙发里,两个好看的脚脖子交叉着,一支纸烟头上缓缓飘起烟来,她冷冰冰地回他一笑,这明摆出,底特律的媚力,不管装点得多么巧妙,也不会把纽约的代表迷倒。

“新闻周刊”的旁边,就在那张沙发上,是“华尔街日报”,这是个红光满面的中年记者,名叫哈里斯。亚当跟他握了握手,随后又跟“美联社”握握手,那是个严肃的年轻人,拿着一束稿纸,跟亚当随便招呼了一下,分明希望会议进行下去。《底特律新闻报》那个头顶光秃、悠然自得的鲍勃·欧文,是最后一个。

“你好,鲍勃,”亚当说。欧文这个人,亚当跟他最熟,每天在专栏里写篇汽车界事件的文章。他消息灵通,在汽车工业界很受尊敬,但不是马屁鬼,看准时机,也会立即刺一下。过去,为拉尔夫·纳德和埃默森·维尔两人,欧文写过不少同情的报道。

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朝着他们集会的那个舒适的休息处一张空着的扶手椅一屁股坐下。他和和气气问了一句:“哪一位先开始?”

布雷思韦特有一头梳得光光的灰白头发,所以在一班密友中间素有“银狐”之称。他穿一套紧身的爱德华式衣服,还佩上另一个私人标记——两颗极大的袖扣。举止间流露出的那副气派跟周围环境正好匹配。这套房间,跟副总经理以上人员的所有办公室一样,也经过专门设计布置;镶着非洲红木护壁板,挂着锦缎帘幔,铺着厚丝绒地毯。凡是在汽车公司里有这样显职的人,总是工作得又长久又卖力,才能爬到这个地位。但是,一朝爬到了,在工作条件方面就有良好的额外待遇,包括这样一套办公室,连着一间化妆室和一间卧室,上面的一层楼上还有一间私人餐室,此外,还随时都可以洗蒸洗浴,还有按摩师侍候。

“也许女士该开个头吧。”说话的是杰克·厄尔哈姆,他坐在大家后面的一个窗台上。

“也好,”《新闻周刊》的黑发姑娘说。“你们最近又有什么站不住脚的借口,可以借此不搞一项有意义的计划,不给汽车创制一种不会污染空气的蒸汽机呢?”

“要我们找借口,可还没有经验,”“银狐”说。布雷思韦特面不改色;只是声音有点尖厉罢了。“再说,那样的工作早已经做了——是个名叫乔治·斯蒂芬森的人做的——不过照我们看,至今还没有多少重大的进展。”

美联社那个人已经戴上一副细边眼镜;他隔着眼镜烦躁地看看。“好吧,我们总算把一出喜剧演完了。现在能不能来些直截了当的一问一答呢?”

“我看应该这样做了,”杰克·厄尔哈姆说。这个宣传部头头还道歉了一句:“我真不该忘了。通讯社对东海岸下午报发稿的截止时间是早的。”

“谢谢你,”“美联社”说。他转向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说话了。“维尔先生昨天夜里讲了话,说是汽车公司犯了阴谋等等的罪,因为都没有悉心尽力创制一种代替内燃机的发动机。他还说,蒸汽机和电动机现在都有了。对于这个问题,你高兴发表个意见吗?”“银狐”点点头。“维尔先生说什么那两种发动机现在都有了,说的倒是实话。是有各种各样发动机;大多数都管用,在我们的试验中心也有好几种。有些话,维尔可没有说——这或者是因为这样说了,他的论点就站不住脚了,或者是因为他不知道——那就是说,要想给汽车创制出一种成本低、分量轻、使用方便的蒸汽机,或者电动机,在不久的将来还是没有一线希望。”

“那还要多久呢?”

“过了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就会有其他新的发展,但是占优势的恐怕还是内燃机,就是十之八九不会污染空气的一种内燃机。”“华尔街日报”插嘴说:“可是有很多新闻报道,说是此时此地就有各种各样的发动机咧……”

“你说得对极了,”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说,“不过那些新闻报道,多半是应该登在漫画栏里的。如果你不见怪,我就直说了,天底下最最容易上当的人,大概是新闻记者。说不定他们正是要那样做吧;我猜想,那样一来,他们写出来的报道就更有趣味啦。但是,假定有个发明家——不管他是天才,还是笨蛋——搞出了个独一无二的玩意,听任新闻界去向他采访。那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大卫降服歌利亚这一类比喻倒是恰到好处,亚当暗自想道。特别是纳德,单枪匹马,孤军作战,见义勇为的精神大为惊人,他不管整个美国汽车工业有着无限的资源,又有实力强大的华盛顿院外活动集团作后盾,居然敢于较量,别人失败了,他却终于使安全标准提了出来,使面向消费者的新法案变成了法律。纳德是个辩论家,他不脱辩论家的本色,采取的是强硬的态度,常常说得过火,无情,有时候还不准确,这个事实并没有使他的成就逊色一二。只有顽固分子才会否认他完成了一项有价值的公益事业。要完成这样一项事业,对付这样一种优势,少不了纳德这一类型的人——这也说到了点子上。

“华尔街日报”说:“就我所知,特伦顿先生,以前可从来也没有一个汽车公司头头公开承认过这一点。”“如果过去没有人承认过,”亚当说道,“也许现在有人承认了。”

是想象呢,还是杰克·厄尔哈姆真的脸色发白了?他不是显然在忙着摆弄烟斗?亚当发觉“银狐”蹙紧了眉头,可是管他妈的;如果有必要的话,以后再跟埃尔罗伊辩论。亚当素来不是“应声虫”。在汽车工业,地位升得很高的人,很少几个是应声虫;生怕上司不赞成,或者担心饭碗保不住,不说出真心话的那些人,就是高升,也最多升到中等地位。亚当可从没忍住不说过,他认为,他要对老板有所贡献,那就要直言不讳和忠诚老实。他早已弄明白,保持独特的个性,是头等大事。局外人对于汽车界经理有种错误看法,还以为他们都合乎一个标准样子,仿佛都是一个糕饼模子里印出来的。

再也没比这种想法错误的了。固然这类人都有某些共同特征——野心啊,魄力啊,组织观念啊,工作能力啊,但除此以外,他们也与众不同,其中还有少数几个异乎寻常的奇人、天才和硬汉呢。

不管怎么样,话已经说出口了,现在要收也收不回来了。不过,可补充说明的话倒有的是。

“假如你们要引用这句话”——亚当眼睛朝那四个新闻记者扫了一下——“另外有几点也该提一提。”

“哪几点?”这是《新闻周刊》那个姑娘问的。她似乎不象先前那样敌对,已经按熄纸烟,正在记录。亚当偷偷溜了她一眼:那条裙子还是跟先前一样高,穿着薄膜一般灰色尼龙丝袜的两条腿越发吸引人了。他觉得兴趣浓了,转眼间又把这些个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第一点,”亚当说,“评论家是尽了职责。目前汽车工业研究安全方面的问题,比过去格外卖力了:此外,压力也依然存在。还有,我们也为消费者着想了。有一度,我们并不是那样的。回顾一下,好象我们过去对消费者漠不关心,满不在乎,而自己还不了解。不过,眼下,这两种态度我们都没有了,这就是为什么埃默森·维尔之流变得嗷嗷叫,有时候显得一副蠢相的道理。假如你们接受他们的观点,那么汽车制造商做的事压根就没有一件是对的了。也许这就是为什么维尔之流至今还没有看出——这是我的第二点——汽车工业已经进入一个全新的纪元。”

“美联社”问道:“如果那是实话,好不好说是汽车评论家逼得你们进入的?”

亚当压住心头怒火。有时候,大家把汽车评论当成偶像,一味盲目崇拜,而且还不光是对待维尔那样的专门家呢。“他们是起了作用,”他承认道,“指出方向和目标,特别是关于安全和污染方面的。但是,他们跟早晚总要进行的技术革命却毫不相干。正是由于这种技术革命,对这个行业里头所有的人来说,今后的十年,就要比刚刚过去的整整半个世纪更加激动人心。”

“怎么个革法?”“美联社”看了着手表,说。

“有人提到突破,”亚当答道。“最重要的突破,我们快要看到了,那是在材料方面的突破,到七十年代中期或者后期,我们可以靠这种材料,设计出一种全新的车辆。就拿金属来说吧。快要有蜂窝钢来代替我们现在使用的实心钢,那种钢既坚固,又结实,分量却轻得出奇——这就是说可以节约燃料;而且比老的一种钢更经得起碰撞——十分安全。还有可以制造发动机和组件的新合金。我们预料会有一种合金,在几秒钟里,可以经受华氏一百度到两千度以上的温度变化,而只有很少一点膨胀。用上这种合金,我们就能够把那足以污染空气的烧剩的燃料化为灰烬。还有一种正在研究的金属,具有复原的性能,能够‘恢复’原状。如果你把挡泥板或者车门压瘪了,那你只消加点热,或者加点压力,那种金属就会弹回原来的样子。有了我们指望制成的另一种合金,就能以低廉的成本为燃汽轮机生产经久耐用的高质量叶轮。”

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补充说道:“那最后一种还要等着瞧。要是内燃机终于废弃不用了,那么燃汽轮机大有可能取而代之。汽车上装涡轮,问题很多——只有发出强大的动力时才有效率,你要不想灼伤行路人,那就少不得一架价钱昂贵的热交换器。不过,那些个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而且也在研究解决。”

“好吧,”“华尔街日报”说。“就算金属方面有那样的改进。此外还有什么是新的呢?”

“有样重要东西,在不久将来每一辆汽车上都可以装上,那就是车上计算机。”亚当朝“美联社”瞟了一眼。“那体积不大,大约有杂物箱那么大。”

“计算机是管什么用的?”

“几乎什么都干得了;你说得出的,它都做得到。会监控发动机的组件——插头啊,喷油嘴啊,还有其他等等。如果发动机在污染空气了,它就会一边控制废气,一边发出警告。至于其他方面,它都会起别开生面的全新作用。”

“举几点谈谈吧,”“新闻周刊”说。

“有时候,计算机会代驾驶人思考,往往在他们还没有觉察到自己出了差错,就替他们校正了。它会指挥操纵的一个东西就是传感式刹车——对每一个轮子都起作用的刹车,这样,轮子出溜过去时,驾驶人就怎么也不会失去控制了。如果你前面的一辆汽车正在放慢速度,或者说,你跟前面的一辆汽车距离太近了,那么有种雷达辅助装置就会发出警告。遇到紧急情况,计算机也能减低车速,自动刹车,正是因为计算机比人的反应来得快,所以,撞车尾的事故就会大大减少。不久将来也就要有一种装置,可以使汽车始终顺着高速公路上的自动雷达控制车道开去,至于人造宇宙卫星控制来往车辆这种情况,也为期不远了。”

亚当看到杰克·厄尔哈姆赞赏地瞅了他一眼,知道那是为什么。他终于把谈话由守转攻了,宣传部门就是经常要求公司发言人采取这种战术的。

“这一切改革会产生这样的一个结果,”亚当接着说,“就是,在今后几年里,汽车的内部,特别是从驾驶人看来,要显得大不相同。有了车上计算机,目前所有的仪器就多半会更改。比方说,汽油表,据我们知道,快要过时了;要改装上一个指示器,指出以现在的车速,燃料还可以用多少哩路。路上的交通情况和公路上的警告指示,给路上的磁性传感器一触发,顿时会在驾驶人面前的荧光屏上显现出来。必须留神注视公路上的标志,这种做法早已过时,也很危险;驾驶人往往会看漏;如果反映在车里,那决不会看漏。还有,要是你走的一条路是以前没有走过的,那么你就照目前装上一卷娱乐消遣用的卡式磁带那样,安上一个盒式磁带。根据你所在的地方,用类似的方法调整到路标上,那你就会从荧光屏上收听到指示方向的声音,收看到指示路径的信号。一般汽车收音机几乎一下子就好装上听筒和话筒,用民用波段收发。民用波段,要成为一个全国性系统,这一来,驾驶人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时候就好招呼求援,不论什么求援都行。”

“美联社”站起身,向宣传部副总经理转过去说话了。“我是不是可以借用一下电话……”

杰克·厄尔哈姆从窗台上一骨碌下来,绕到门口。他用烟斗招呼“美联社”跟着他出去。“我去给你找个清静地方。”

另外几个人也纷纷站起来了。

《底特律新闻报》的鲍勃·欧文,等那个通讯社记者走了,才问道:“说到那种车上计算机。你们是不是把那种计算机装在‘参星’上?”

那个欧文真该死!亚当知道自己进退两难了。回答说“是”吧,可那是保密的。回答说“不”吧,那么,到最后新闻记者都会发现他扯了谎。

亚当坚决声明:“你也知道‘参星’的事我不能讲,鲍勃。”

那个专栏作家咧嘴一笑。虽说对方不是直截了当否认,但也已经把他要打听清楚的事都告诉他了。

“好吧,”《新闻周刊》那个黑发姑娘说;因为她站着,所以看起来比坐着更高,更大方。“我们到这儿来要谈的事,给你耍了个手段扯开了。”

“不是我。”亚当直盯着她的眼睛;他看到,这双眼睛是浅蓝色的,正嬉笑怒骂一般拿他评头品足。他不由得巴望他们是在不同的情况下见的面,也不要那么样冤家对头似的。他微微一笑。“我不过是个普通的汽车工人,想从正反两个方面来看问题罢了。”

“当真!”那双眼睛还是紧盯着,仍然映现出一副嬉笑怒骂的样子。“那么对下面一个问题来个老实回答怎么样:汽车工业内部的看法当真在改变?”“新闻周刊”瞅了一下笔记本。“大汽车制造商真的想适应时代——接受那种社会责任心的新观念,发扬公德心,对于起着变化的事物标准,其中包括对于汽车的评价,采取现实主义的态度?你们真心认为消费者至上站住脚了?真的照你们说的那样出现了一个新纪元?还是,那不过是宣传人员搞出来的一种经理人物的化装表演,其实你们是真心希望不再象现在这样对你们注意,一切都悄悄恢复原状,就照过去那样,有不少事都是你们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出来的?你们大家是真的注意到环境、安全和其他各方面出现的情况呢,还是你们在自欺欺人?QuoVadis?——你还记得你学过的拉丁文吗,特伦顿先生?”

“记得,”亚当说,“记得。”QuoVadis?你往何处去?……人类这个古老的问题,世世代代传下来,问的是文化、民族、个人、集团,而现在,又问到一种工业了。

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问:“嗳,莫妮卡,那是个问题呢还是篇演说?”

“这是个大杂烩似的问题。”《新闻周刊》那个姑娘朝“银狐”不冷不热地一笑。“假如你认为太复杂,那我可以把它分成几个简单的部分,用一些简短的词儿。”

宣传部负责人正巧送走“美联社”回来。“杰克,”产品发展部副总经理告诉他的同事说,“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记者招待会不象往常那个样子了。”

“如果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更加喜欢惹是生非,不再谦恭有礼了,”“华尔街日报”说,“那是因为新闻记者正在训练成那个样子,我们的编辑叫我们钻得深。象其他一切一样,我猜想新闻事业也换上了一副新的面貌。”他又沉吟道:“有时候,也叫我怪不舒服的。”

“可我倒没什么,”“新闻周刊”说,“有个问题我还没有得到解决呢。”

她转向亚当。“我刚才是向你请教的。”

亚当踌躇不决。QuoVadis?换种形式,他有时候也拿这个问题问过自己。

可是现在要他回答,应该坦率老实到什么地步呢?

埃尔罗伊·布雷思韦特救了他的驾,用不着他做出这个决定了。

“亚当要不见怪,”“银狐”插进来说,“我倒认为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即使没有听到你刚才的一篇大道理,莫妮卡,我们公司——它可代表我们这个行业——也始终认为应该有社会责任心;另外,确实也有着公德心,许多年来已经有所表现。至于消费者至上,我们一直是相信的,早在这个词创造出来以前,就相信了,创造这个词的那些人……”

婉转动听的词句滔滔不绝滚出来。亚当听着听着,心里松了口气,自己总算没有回答。尽管他把全副精力都献给了工作,不过说实话,他也不得不承认心里还是有点疑疑惑惑。

话虽这么说,他到底放下了心,会议总算快结束了。他恨不得回到自己的业务领域里去,“参星”,好象一个缠着人不放的亲爱情妇,在那儿向他招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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