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上午也同这迷惘惶乱的不眠之夜一样漫长。大部分商店都关着门,把它们那些诱人的东西隐藏在放下的窗板后面。她走进一家咖啡馆坐下,翻着报纸消磨时间。现在她已经记不起是什么吸引她到这里来,忘记了为什么自己要跑到这个没有谁等着她、没有任何人要她的维也纳来了。忽然间她想起:应该去看看姐姐呀,还有姐夫,她不是答应过他们吗,再说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呀。最好吃完饭再去,可别去早了,让他们以为你是专为吃午饭而来的。自从有了两个孩子以后,姐姐变得特别小心眼儿,只顾自己,花钱非常抠门儿,连一根骨头都舍不得扔掉。到午间还有两三个小时,她无意间信步来到维也纳故宫博物馆,发现今天参观油画展览是免费的;于是她走了进去,心不在焉地从一个展厅踱到另一个展厅,在一张蒙着丝绒的长椅上坐下(这里有不少这样的椅子),观察了一会走过自己身旁的参观者,然后又站起来继续溜达,出了博物馆又走进一个公园。时间每过去一分,她心中的孤独感也随着增长一分。当她终于在两点钟来到姐夫家门口时,已经很疲倦了,好像是踩着很深的积雪走来似的。说也凑巧,在大门口她竟碰上了他们全家:姐夫、姐姐和两个孩子,每人都穿着假日的新衣,并且真心实意地为她的到来感到高兴(这使她心里感到一阵舒坦)。“哈哈,太好了,真是意外之喜!上星期我刚跟内莉说,我们得写封信给你,干吗老不来呢,嘻嘻,真是,你怎么不早点来吃午饭呀!唔,不过,现在你就跟我们一块儿走吧,我们打算去雪恩布伦宫①,让孩子们看看动物,还有,你瞧,今天天气多好啊。”“好吧,我去。”克丽丝蒂娜说。是啊,知道有个去处多好!同人在一起多好!姐姐牵着两个孩子,姐夫挽着克丽丝蒂娜的胳臂,一路给她讲各种各样的故事。他那宽宽的、慈眉善目的脸上,一张嘴滔滔不绝地讲着,有时亲切地拍拍她的手臂。他日子过的不错,这一点你百步之外就看得出,他是心满意足的,并且这种心满意足常常天真地形于言表。他们还没有走到无轨电车站,他就已经向她透露了一桩巨大的秘密:明天他就要被他们的党②选为区长了,不过他也完全有这样的权利,刚从前线回来他就已经是小组长了嘛,如果弄得好,击败那些穿黑袍的家伙③,他还可能进入下一届市议会呢。
①雪恩布伦宫,维也纳著名的皇家宫苑,参观游览的名胜之一。
②③当时奥地利执政的主要党派是基督教社会党(议会多数),社会民主党也有不少议席。从这几句话可看出弗兰茨是属于社会民主党的,“穿黑袍的家伙”指基督教社会党。
克丽丝蒂娜走在他身旁,微笑着听他讲话。她对这个单纯的小个子男人从来印象就不坏。他可以对各种小事感到高兴,是个老好人,为人随和,思想简单,待人诚恳。她认为他的同志选他担任现在这个小小的职务,他确实是当之无愧的。可是,当她不时从侧面偷偷瞅他一眼,看到他小矮个儿、红腮帮、双下巴、行动缓慢,走一步肚子就颤一下时,她简直像头一次见到他一样大吃一惊,想到自己的姐姐:哎呀,姐姐她怎么竟受得了……要让这个男人挨着自己,我可受不了。但是,白天在大庭广众中同他在一起倒是挺好的。在铁笼里的动物面前,他和孩子们一样,自己也变成了孩子。克丽丝蒂娜暗暗羡慕,心想:要是我也能再次为这些小事高兴起来,不必一天到晚为那些不可能的事情折磨自己,该有多好!下午五点钟,他们决定回家了(孩子们得早睡)。星期日乘车非常拥挤,大人先把孩子们使劲推上有轨电车,然后自己猛挤上去,站在轧轧急速行驶的车中挤得气都喘不过来。克丽丝蒂娜不禁想起那擦洗得干干净净、在晨光中亮锃锃可以照见人影的小轿车:夹杂着芳香的晨风拂过面颊,还有那富有弹性的座椅、那窗外飞驰而过的自然景色。她闭上眼睛,身子虽在拥挤不堪的人群中,神思却在另一个天地里徜徉。就这样恍恍惚惚不知过了有多久,直到姐夫拍拍她的肩,她才如梦方醒。“我们得下车了。你乘的火车还有一阵子才开,到我们家去喝杯咖啡吧。你先别动,我来给你们挤出一条路好下车。”
于是他使劲往前挤,像他那样矮小的胖墩儿,倒也确实相当顺利地用胳膊肘在那些吃力地闪开的肚子、肩膀和脊背中间东突西撞,开出一条狭窄的通道来了。当他已经挤到车门时,一阵吵嚷声突然爆发出来。“-!我说你别这么往别人胸口上撞行不行?真够浑的!”一个披斗篷的瘦高个男人怒气冲冲地冲他骂起来。“谁浑?大家都听见了吧,他开口骂人!”姐夫也勃然大怒了。“谁浑?”夹在人堆里的披斗篷的瘦子使劲朝姐夫挤过来,人们瞪大了眼睛,眼看一场吵闹势不可免。但是就在这关键时刻,姐夫那气呼呼的声音竟突然变了:“费迪南!啊呀,真巧,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可我差点还跟你吵起架来了呢!”对方此刻也先猛吃一惊,然后便哑然失笑了。两人马上拉住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简直有点难舍难分,以致售票员不得不提醒他们:“两位先生要下车就请快些!我们可没时间等了。”“走,你现在就和我们一块下车吧,我就住在这附近,嘿,真巧!走走走,跟我走!”披斗篷的瘦高个男子也喜笑颜开,他从高处把手搁在姐夫肩上,说:“好的,好的,小弗兰茨,我当然跟你一起去!”两人说着便一齐下了车。在站牌前姐夫站了一会儿,意外相逢的喜悦弄得他呼哧直喘,他满面焕发着光彩,就像涂了一层油似的。“嘿嘿,真巧,我这辈子还真的又见到你了!我想过多少回呀:你究竟在哪里呢?好几次我打主意写信到旅馆打听一下,问问你在哪儿。可你知道,我这人就是爱忘事,就是拖拖拉拉。这下你总算又露面了,嘿,真巧,我真高兴死了。”
陌生男子同他面对面站着,他也同样高兴,这从他那微微颤动的嘴唇可以看出来。只不过这个稍微年轻一点的人显得更为克制一些罢了。“是的,是的,是这么回事,我完全相信你,小弗兰茨,”他一面说,一面又从高处轻轻拍着矮个子的肩,“现在你倒是介绍我认识一下这两位女士呀,哪一位是你经常对我讲到的内莉,你的太太?”“当然,当然,我是要介绍的,你等一下,我刚才是一下子高兴糊涂了。唔,真的,我真高兴死了,费迪南!”接着他回头对内莉和其他几个人说:“这是费迪南,你知道的,就是我经常对你讲起的费迪南-法尔纳呀。我们两个一块儿在西伯利亚的木板棚里睡过两年呢。在那群鲁提尼人①和塞尔维亚人当中——人家让我们两个同这些人硬挤在一起——在所有的人当中只有他一个——唔,真的,费迪南,你不会不记得吧——只有他一个是好样儿的,只有他像个样子,只有同他你可以说说心里话,只有他是靠得住的。嘿,真巧!唔,不过现在还是快上楼到我们家去吧,你的事我可是什么都想听听。嘿,真巧,要是今天有谁告诉我,说我会遇到一件大喜事,我恐怕还不信呢——可不,要是我刚才上了下一趟电车,我们两个兴许这辈子就见不着啦。”
①鲁提尼人,即乌克兰人,特别指生活在奥匈帝国境内的乌克兰人。
克丽丝蒂娜还从未见过她姐夫这个一向举止迟缓、懒散拖拉的人像现在这样敏捷、这样活跃,他简直是跑步上楼的。到了楼上,他 弗兰茨惊愕地看着他,那样子就像他在做什么亏心事时让他的朋友抓住了似的,大家都感觉出,他是在为自己过着安逸日子深感内疚。他凑近费迪南问道:
“那么,眼下你在做什么呢?”
“什么都干,碰上什么干什么呗。现在我在弗洛里兹镇一个建筑工地当技术检查员,是个临时性工作,可以说这活一半是设计师,一半是监工。给的工资还凑合,我想,他们会一直雇用我到工程结束或者公司破产为止的。然后我又会找到点别的事干,这我倒不犯愁,可是,要说以前我同你讲过的理想,就是我们两人一起睡在木板床上讲的那些话,什么想做个设计师、搞搞桥梁建筑那一类想法,现在是彻底吹了。我在铁丝网后面迷迷糊糊、晕晕乎乎、浑浑噩噩耽误掉的时间,现在是再也补不回来了。大学的门对我已经关闭,我再也打不开这道门。我那把开门的钥匙,在战争开始时就让人用枪托从手里打落在地,现在还埋在西伯利亚的烂泥塘里呢-,别说这些了,你还是再给我来杯白兰地吧——烟酒是你我在战场上学会的全部能耐!”
弗兰茨顺从地给他斟上一杯。斟酒时他的手在微微发抖。“嘿,真想不到,嘿,真到不到!一个像你这么勤快。这么聪明、这么能干的小伙子,给逼得东跑西颠,受这份罪!真的,简直气死人了,我敢用人格担保,你是个人才,是个有出息、干大事的人,只有你可以身负重任而当之无愧晤,情况一定会变化的,事情一定会有转机,你的努力一定会有结果的。”
“一定会?-!在回来的整整五年中,我也这么想过。可是这个‘一定’是个咬不动的硬核桃,而且,不管你使多大劲拼命摇动,这颗核桃还不一定能从树上掉下来呢。世界上的事,就偏偏同咱们从教科书上学来的那套什么要忠诚老实的说教不大一样……我们不是蜥蝎,尾巴让人揪断了它又会马上自己长出来。伙计,要是人家用刀子从你身上硬是活活剜掉六年,从十八岁到二十四岁这人生最宝贵的时光,那么你怎么说也是个残废人了,即便像你说的,能平安无事回到家里还算是交了好运。如果我现在找个工作做,我的能耐并不比一个有点技术的学徒工或者一个不大用功的高中生大,我照一照镜子,样子像有四十多岁了。没法子,咱们是生不逢时,这活活给挖掉的六年青春时光,这个大伤口,哪位妙手回春的医生能让它愈合?谁来给你一点补偿?国家吗?这个高级骗子、高级小偷!请你告诉我,在你们那四十几个部当中,什么司法部、国民福利部、贸易部、交通部,平时、战时都管事的各个部,有哪一个部是管公道的?人家吹奏着《拉德茨基进行曲》①和‘上帝保佑’②骗人,把我们赶上战场,今天又在向我们胡吹些别的什么玩意儿了。唔,伙计,谁要是躺在烂泥塘里,他看到的世界可不是那么美妙啊。”
①《拉德茨基进行曲》,奥地利作曲家老约翰-施特劳斯(1804-1849)献给奥地利元帅拉德茨基(1766-1858)的著名进行曲。
②“上帝保佑”,奥地利当时国歌的首句。
弗兰茨一直瞠目结舌地坐着,这时他觉察到了妻子那很不耐烦的目光。他感到左右为难,于是就开始替朋友说好话:“唉呀,费迪尔①,你今天这样说话,我可真认不出你来了。你们还不知道他那时候的样子呢,那会儿他是所有的人当中最守规矩、最有耐心的,是那一大帮杂七杂八的人中间惟一老实正派的。我还记得他们领他来到战俘营时的情形,一个瘦瘦高高的小伙子,那时才十九岁。当时别的人都高兴得要死,心想这下子可以不必再去送命了,只有他脸色铁青,气的是人家在部队后撤时半路拦截,使他还没出车厢就当了俘虏,气的是他不能为祖国而战,不能为国捐躯了。还有,我还记得他刚来到我们那里的第一天晚上,我们从没见过这样的事,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他直接从神甫、从母亲那里就到军队里去了),那一天晚上他跪在地上祈祷了很久。那时候,要是谁拿皇帝、军队开玩笑,他简直就恨不得同这个人拼命。当时他就是这么个人,是我们所有人当中最正派最老实的,对于当时报上说的、团队命令上写的,他全都打心眼里相信,可是现在他竟说出这些话来!”
①费迪尔,费迪南的-称。
费迪南阴郁地看着他:“我知道,我曾经像小学生一样天真,什么都相信。可是你们擦亮了我的眼睛!难道不是你们从第一天起就告诉我,这一切全是欺骗,我们那些将军都是草包,军需们都是惯窃,谁要是两手空空谁就是蠢货?当时谁是大布尔什维克,是我还是你?你这小子,当时是谁大谈特谈世界社会主义和世界革命?是谁最先拿起红旗,跑到军官们那里把他们佩带的花结扯下来?嗨,这些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是谁在总督府前,站在苏维埃特派员旁边发表演说,说被俘的奥地利士兵已不再是皇帝的雇佣兵,而是世界革命的战士了,他们将班师回国,以便粉碎资本主义制度,建设一个有秩序的、正义的王国?唔,当你吃上了心爱的火腿,喝上了美味的啤酒时,你那消灭旧制度的雄心到哪里去了?我斗胆动问,高级社会主义者先生,你们到底在哪儿进行了你们的世界革命呢?”
内莉气呼呼站起来,开始收拾餐具。现在她不再掩饰她对丈夫在自己家里居然像孩子一样乖乖地听这个陌生人教训感到的气愤了。克丽丝蒂娜也看出姐姐生气了,然而她同时也感到一种奇特的舒畅,当看到她姐夫,这位未来的区长,缩做一团地坐在一旁,终于不得不窘态毕露地为自己辩护时,她真有点憋不住想大声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