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九日是米嘉在莫斯科最后一个幸福的日子。起码,他自己觉得是这样。
中午十一点多钟的时候,他和卡佳沿着特维尔街心公园往前走。春天突然取代了严冬,在太阳下面走路还觉得有点发热。都说云雀飞来会给人间带来温暖和欢乐,仿佛真是这样。到处冰雪消融,一切都是湿漉漉的,屋顶上往下滴着水,看门人把人行道上的冰一块一块地敲下来,从屋顶上一锹一锹地扔下湿漉漉的积雪。到处人来人往、生气勃勃。高空的云彩渐渐散开,化成了白色的烟雾,然后就和那碧蓝碧蓝的、又仿佛是湿润的天空溶合在一起了。那尊神情里充满希望、低头沉思的普希金铜像高耸在远方,耶稣受难广场①上阳光普照。然而最使米嘉觉得无比美好的则是:这一天他觉得卡佳特别漂亮,心地十分纯朴,对他很亲热,常常带着孩子般信任的神情,挽住米嘉的手臂,不时地抬起头来看一眼他那充满了幸福,因而显得有些傲慢的面孔。他的步子迈得很大,卡佳简直有点跟不上他。
他们走到普希金的铜像旁边时,她突如其来地说:
“你的样子多滑稽。你笑的时候,咧开大嘴,满脸孩子气,一副可爱、腼腆而又傻乎乎的神情。你别生气,我爱你,就是爱你这副傻笑的样子。是的,我还爱你那对拜占庭式的眼睛……”
米嘉忍着,没有喜形于色。虽然心中有些暗自高兴,却又有几分不愉快的情绪。他望着耸立在他们面前的铜像,满怀好意地回答说:
“至于说到小孩子气,咱们俩倒是相差无几。如果说我像拜占庭人,那也等于说你长得和中国的慈禧太后差不多。你们这些人都迷上了拜占庭、文艺复兴等等……还有,我也很不理解你的母亲!”
“要是你处在她的地住上,一定把我锁在你的后宫里,对么?”
“不是锁进后宫,而是不许那些自以为名士风流的演员们,美术学院、音乐学院、戏剧学院未来的明星们进自己的家门,一概不许。”米嘉回答说,他继续克制着自己,保持着平静、友好、随随便便的神态,“你自己对我说过:布科维茨基已经约你到‘斯维特丽娜’饭店吃晚饭;叶戈罗夫又提出要给你塑裸体像,仿佛是象征什么垂死的海浪①……为此,你当然深感荣幸了。”
“反正我不会放弃艺术生涯,即便为了你的缘故,我也不会放弃。也许,像你常说的那样,我很糟糕,”卡佳说,虽然米嘉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也许,我已经学坏了,然而,你如果要我,就取我这个人的本色吧。我们不要吵架,你不要嫉妒,至少今天不要这样。看,今天有多么美好呵!你难道不明白,无论如何,对我来说,你比其他的人都好;难道你不懂得:你是我唯一爱着的人吗?”她声音不大,但语气却很坚定。这时她已经用假装出来的、诱惑人的神态看着他的眼睛,然后若有所思地、慢悠悠地朗诵道:
“在我们之间,
横着一座沉睡着的苔原森林,
有一颗心已经将一枚戒指,
赠与了另一颗心……”
这最后的一句话和她读的诗句却刺痛了米嘉的心。总之,这一天有许多事使他感到痛苦和不快。说他像小孩子那样腼腆、傻乎乎的,就使他很不愉快,他已经不止一次听见卡佳说过这类话了,显然这些话绝非出自偶然。他觉得卡佳不时表现出自己或多或少比他更成熟,也常常(不自觉地、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比他略胜一筹。而他则认为这是她阅历丰富的表现。说明她向他隐瞒了某种不端行为。此外,“无论如何,你比其他的人都好”这句话也使他不愉快,而且说这段话时,不知为什么她还突然降低了声音,尤其使他不愉快的是她朗诵的那段诗,以及她朗颂时那种矫揉造作的调子。然而,这诗、这朗诵的调子唤起他日夜思考的问题——首先是卡佳交往的那个圈子,它把卡佳从他身边夺走了,因而激起了他对这个圈子的仇恨和嫉妒。虽然如此,在三月九日这幸福的日子里——像他以后常常认为的那样,是他在莫斯科最后的幸福</a>的一天——他心情还不算十分沉重,因此他压下了心中种种不快的思绪。
这天,卡佳在铁匠桥①的齐美尔曼商店②买了斯科里亚宾的几种作品,在回家的路上,她无意中提起了米嘉的母亲,她笑着说:
“你完全不能想象,我心里一直有点怕她!”
不知为什么,在他们相爱的这段时间里,他们一次也没有谈起将来的事,没有提起过他们之间的爱情的归宿是什么。
可是今天卡佳突然说起他的妈妈,而且在谈到她时,那口气仿佛是说他的妈妈就是她未来的婆婆,这乃是不言自明的事。
这以后,仿佛一切照常,没有什么变化。米嘉送卡佳到艺术剧院附设的戏剧学校去上学,陪她去听音乐会,参加文艺晚会,或者坐在基斯洛夫卡街卡佳的家里,利用卡佳妈妈给自己女儿的不可理喻的自由,一直呆到半夜两点钟。卡佳的妈妈有一头暗红色的头发,会吸烟,爱涂脂抹粉,然而却十分可亲,为人善良。她早就和丈夫分居了,因为他已经有了外家。卡佳也往莫尔查诺夫卡街米嘉那里跑。在大学</a>宿舍的房间里,他们坐在一起,和往常一样,时间就在没完没了的、如醉如痴的接吻中度过。尽管如此,米嘉却强烈地意识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正在袭来,卡佳有点变了,或者开始在变。
他们刚刚相遇的那段难忘的轻松愉快的时光飞快地流逝了。那时,他们相识不久,突然觉得最大的兴趣是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谈话、聊天,他们可以从早晨一直说到晚上,还说不够。此刻,米嘉突然堕入了那从童年和少年时代起就暗自憧憬着的神话般的爱情世界。那正是天寒地冻、碧空晴朗的十二月,莫斯科披着厚厚的白雪,太阳像一个殷红的火球低低地挂在天上,红装素裹,显得分外妖娆。一月和二月,米嘉的爱情在不间断的幸福的狂飚中旋转着,这幸福仿佛已经是既成事实,起码也是即将实现的事实了。然而,就是在那个时候,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毒化他们的幸福,使美好的感情变</a>得不那么自然。在那些时日他甚至觉得有两个卡佳同时存在着:一个是从他们相识的 他不去邮局了,他以最大的毅力、怀着绝望的心情强迫自己断掉邮局之行。他也再不给卡佳写信了。因为一切尝试都试用过了,一切应该写的也都写过了——他曾疯狂地想使她相信:他对她的爱情是世界上从来没有过的;他曾低三下四地乞求她的爱,如果办不到就是“友谊”也行;他厚着脸皮瞎说自己辗转床褥,信是躺在床上写的,企图唤起她对自己的怜悯或者多少理睬他一下;他甚至对她不无威胁地暗示说:他将离开人间,使卡佳和他的“一切更幸运的情敌”都获得自由,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他停止给卡佳写信并不再强求得到她的回信,用尽一切力量强迫自己不再期待什么(然而他心中却暗暗希望着:当他自欺欺人装得心平气和的时候,或者已经真正做到了心平气和的时候,会有信到来),用尽一切办法不去想卡佳,企图从对她的思念里解脱出来。他又开始读书,碰到什么书就读什么,又和村长一起到邻近的城镇去办一些事,而且内心里反复地对自己说:听天由命,随遇而安!
有一天,他和村长从邻近的一个大村子往回走。他们车上套的是快马,一路上跑得很快。村长坐在前面赶车,米嘉坐在后面,两个人在车里都颠簸得很厉害,特别是米嘉。他紧紧地抓着垫子,一会儿看着村长的发红的后脑勺,一会儿望着眼前那仿佛在上下跳动的田野。快到家的时候,村长放开了缰绳,马换了小步往前走。村长边卷烟边看着敞开的烟荷包,得意地微笑着,说道:
“少爷,您那天还生了我的气,其实用不着这样。难道我和您说的不都是大实话吗?书本好是好,可是逛的时候就不读它,因为不论办什么事都得看时候。”
米嘉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出乎自己的预料,他装出一副随便的样子,而且难为情似地笑了:
“可是眼下也没有什么合适的人……”
“怎么没有?”村长说,“大姑娘小媳妇要多少有多少!”
“姑娘不过逗人玩罢了,”米喜回答说,他尽可能地模仿村长的腔调。“找大姑娘可没有什么指望。”
“并不是她们光逗您玩,是您不懂得怎么对付她们。”村长用指点的口气说,“您又舍不得花钱。俗语说,空匙子进嘴都刮舌头,没个汤汤水水哪行!”
“我什么钱都舍得花,只要有好机会,真事真办,不是闹着玩儿。”米嘉突然毫不知羞耻地回答他。
“不怕花钱,事情就好办了。”村长说着,继续抽着烟,那样子好象还有点生那天的气:
“我并不稀罕您的卢布,也不稀罕您的礼物,我不过是想让您高兴一点。我左瞧右瞧,少爷一直郁郁不乐、心里烦闷。
我想不行,这种事总不能搁下不管。我从来都把主人的事当自己的事办。我住在您家已经是第二年了,谢天谢地,无论是太太还是您从来没有说过我一句难听的话,要是换个别人,比方说,主人的牲口好坏他才不放在心上呢!吃饱了挺好,吃不饱,活该见鬼去。我就从来不这样。在我心上,牲口比什么都要紧。我对伙计们说:‘待我怎么都行,可是牲口得给我喂得饱饱的!’”米嘉正在想,村长是否喝醉了,可是村长突然改变了他那有点不高兴又像是倾吐知心话的调子,回过头来,试探地望着米嘉说:
“我看阿莲嘉就挺好嘛!这小娘儿们年轻,有味道,够意思的,男人在矿上……自然,也得小小不言的,随便塞给她点儿钱。我看,总共花上五个卢布也就差不多了。比如说,一个卢布买点什么招待招待她,两卢布现钱塞到她手上。再给我买袋烟抽……不就行啦!”
“这倒没有问题,”米嘉违反本意地说,“不过你指的是哪个阿莲嘉?”
“自然是指看林人家的媳妇,”村长说。“难道您还不认识她?是新来的看林人的儿媳妇。我捉摸着您上礼拜日在教堂里见过她……我那时候就想:陪陪我们家少爷她倒挺合适,是个才过门不到两年的新媳妇,穿戴也干净……”
“那么好吧!”米嘉得意洋洋地笑了,“那你就张罗张罗吧!”
“那我就想方设法去办了。”村长说,提起了缰绳,“一两天内我去探探她的口气。您自己也别睡大觉,错过了机会。明天她到咱们园子来和姑娘们一起修土围子,您也来园子里看看……书本子什么时候都跑不了,回莫斯科后还怕念不够吗……”
马跑了起来,车身又颠簸得很厉害。米嘉紧紧地抓住垫子,尽量不去看村长的又粗又红的脖子。他瞭望着远方,望着那郁郁葱葱的花园后面、河边山坡上村里的垂柳,望着河岸上那片草地。突然他觉得一件不可思议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愚蠢的、然而使他全身发抖、苦闷不堪的那件事已经做了一半了。从花园树端上望去,那从童年时代起就熟悉的、耸立在夕阳中闪闪发亮的教堂钟楼上的十字架,看上去仿佛和以前不一样了。
打趣米嘉的消瘦,姑娘们叫他“猎犬”。他是属于这种类型的人——眼睛非常黑。好像总是睁得大大的,腮上有几根稀稀拉拉、硬硬的卷毛,就是成年以后也不长胡子。虽然如此,和村长谈过话的第二天早上,他却刮了脸,还穿上了一件黄色的丝绸衬衫,这身衣服把他那张疲惫不堪又好像很亢奋的脸衬托得漂亮起来,却又令人觉得有点怪模怪样的。
上午十一点钟,他装出一副心烦意乱想出去散散心的样子,慢悠悠地到花园里去了。
他从朝北的正门走了出去,在北面,一排排车棚和牲畜圈、马厩的顶棚遮着阳光,可以望得见教堂钟楼的这部份花园也阴森森的。这里一点儿不敞亮,空气中弥散着下房烟囱里冒出的灰漫漫的炊烟,有一股烟熏火燎的气味。米嘉转到房后,向主干林荫路走去。他抬头望着树干和天空,片片乌黑的云彩向花园后面浮去,从东南方向轻轻吹过来一阵热风</a>。
百鸟不喧,连夜莺也沉默起来,只有无数的蜜蜂带看采好的花蜜屏声敛气地穿园而过。
姑娘们还是在那座云杉林前修理土围墙,正在填补围墙上被牲口踩出来的进出口,她们把锹锹泥土和香喷喷的、冒着热气的牲畜粪填上去。精壮的男子汉们不时从牲畜大院里把车车牲口粪送来,车子从林荫路上过来,把湿乎乎的、发亮的小粪块撒在幽径上,一共有六个大姑娘小媳妇在这里干活儿。松喀没有来,她已经有了婆家,快出嫁了,现在正坐家里为举行婚礼作一些准备。这里还有几个小黄毛丫头,此外,胖乎乎的、长得挺好看的安纽塔,格拉莎(她这天显得更严肃、更有男子汉的气派),阿莲嘉等都在这里。米嘉从树后面就看见了阿莲嘉,虽然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可是立刻明白这就是她。于是,她象一条闪电突然进入了他的眼帘——
他觉得阿莲嘉身上有什么和卡佳相似之处。这情况是如此奇怪,以至于米嘉停住了脚步,有些张皇失措了。以后他两眼盯着她,决定径直向她走去。
阿莲嘉的个子也不高,动作也很敏捷。虽然她是来干脏活儿的,可是仍穿着漂亮的、白底红点点花布衣,同样的花布裙子,束着一条黑漆皮腰带,头上戴着粉红色的丝头巾,脚上穿着红色的毛袜和黑呢便鞋。她的打扮(准确地说,是她那双小巧的脚)和卡佳有某些相似的地方,就是说有一种孩提和女性的混合物。她的脑袋也是小小的,漆黑明亮的眼睛以及她那眼神几乎和卡佳一模一样。当米嘉走过来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干活儿,她站在土围墙上,右脚踩着木叉,正在和村长说话,仿佛她感到在这群人里面,她是与众不同的。
村长卧在苹果树下,身子下铺着一件衬里已经破了的上衣,两肘撑在地上,吸着烟。米嘉走过来时他恭敬地把身子移到草地上,让出铺着上衣的地方给米嘉坐。
“请坐,米特里·巴雷奇①。请吸烟。”他和气而随便地说。
米嘉飞快地、悄悄地溜了阿莲嘉一眼,她那块粉红的头巾把她那小脸蛋儿衬得红扑扑的。他坐下来,低下头,眼睛看着地,抽起烟来。这一冬春他多次戒过烟,现在又抽起来了。阿莲嘉没有向他问安,好像没有看见他一样。村长继续跟她谈着话。因为米嘉没有听见他们前面的话,所以没有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她突然大笑起来,这笑声听起来并非发自肺腑,好像和她的思想、感情没有关系。村长则在他说的每句话里,都轻蔑地、嘲弄地加进一些下流猥亵的暗示。她却轻轻松松、冷嘲热讽地回答着他,意思是说他对某某人有什么企图,可是做得十分笨拙、蛮不讲礼,而且又怯懦得要命,得了“妻管严”症。
“好啦,我说不过你,”最后村长说,他停止了和阿莲嘉的争吵,做出一副厌烦的样子,好象和她说什么是徒劳无益的。“你最好来和我们坐一会儿,少爷有话跟你说!”
阿莲嘉眼睛向一旁望着,把鬓角上的几束漆黑的头发塞进头巾里,仍然站着不动。
“来嘛,没有听见我说么,傻瓜!”村长说。
阿莲嘉想了一下,突然敏捷地从土围子上跳了下来,跑到他们跟前,在离米嘉躺的地方两步远的地方蹲下了,用她那又大又圆的眼睛高兴地、好奇地盯着他的脸。接着,她大笑起来,问道:
“少爷,您真的和娘儿们没有勾搭吗?真像个教堂的助祭那样过日子吗?”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勾搭?”村长问。
“当然知道,”阿莲嘉说,“听说的嘛!他没有什么勾搭,他不会干这样的事。人家在莫斯科有心上人。”她突然挤眉弄眼地说。
“没有合适的人,所以就没有什么拉扯,”村长说,“这种事你能懂多少?”
“怎么没有合适的?”阿莲嘉说,大笑起来,“咱们这里大姑娘小媳妇要多少有多少。瞧,这安纽塔不就挺好吗!?安纽塔,你过来,有事!”她喊着,声音很洪亮。
安纽塔的肩膀很宽,背上肉乎乎的,两只胳膊短短的。她听见有人叫她,转过身子来。她的脸长得很清秀,笑起来显得又善良又令人愉快。她拉着长腔喊了句什么作答,却更欢地干起活儿来。
“没听见对你说的话吗?下来!”阿莲嘉又用洪亮的声音向她喊话。
“我去你们那里没事干,还没学会搞这些名堂。”安纽塔拉着长腔愉快地喊道。
“咱们不要安纽塔这样的,咱们要更干净、更高雅一点的,”村长用指点的口气说,“咱们知道要谁!”于是他用意深长地瞧了阿莲嘉一眼。她有点窘促,脸也微微涨红了。
“不,不,不!”她答道,笑了一下,用以遮掩她的局促不安。“再找不到比安纽塔更好的了。要是看不中安纽塔,那么纳思琪佳总可以了。她穿戴干净,还在城里住过……”
“少废话,住口。”村长突然粗暴地说,“去干自己的活去吧。瞎扯一通,也该够了吗!太太已经骂我,说我把你们这些人惯得只会唉声叹气扯闲蛋……”
阿莲嘉跳了起来,一手抓起了木叉,她的动作又是无比敏捷、轻巧。这时卸完最后一车粪的工人喊道:“吃早饭啦!”
然后他拉了一下缰绳,麻利地赶着空车,沿着林荫路往下坡驶去,车子在路上吱吱地响着。
“吃早饭啦,吃早饭啦①!”姑娘们用各种嗓门喊了起来,扔下铁锹和木叉,从土围子上跳了下来,那光着的、和穿着各种颜色袜子的脚一闪一闪地跑着。她们到云杉林前去拿她们带来的、用包袱包着的早饭。
村长斜了米嘉一眼,向他挤了一下眼睛,意思是说:有门儿了。接着,他把身子撑起来,半坐着,用上司的口气批准似地说:
“好吧,要吃早饭就吃早饭吧……”
在像墙似的云杉林前,穿着花布衫的姑娘们随随便便、高高兴兴地坐在草地上,打开了她们的包袱,取出油饼,放在伸得直直的两腿间的裙子上,开始大嚼起来。有的就着瓶子喝牛奶,有的喝葛瓦斯,她们继续高声谈论,七嘴八舌地瞎扯,说每一句话都大笑不已,不时用好奇、挑衅的目光瞧一眼米嘉。阿莲嘉凑在安纽塔身旁,正在跟她咬耳朵说悄悄话。
安纽塔忍不住笑了,使劲地把阿莲嘉推开了。她笑得那样迷人(阿莲嘉则捧腹大笑,把头靠在自己的膝头上),然后,她拉着长腔,装出窘惑不安的样子对着云杉林喊了起来。
“傻瓜!无缘无故笑个什么?有什么高兴的事?”
“真讨厌,咱们走吧,米特里·巴雷奇,”村长说,“呸!
叫魔鬼把她们捉了去!”
第二天是礼拜日,园子里没有人干活儿。
夜里下了一场雨,雨点儿打在房顶上哒哒地响。到处水淋淋的,花园里的颜色显得淡淡的,然而却仿佛豁然开朗、亮晶晶的,像童话世界一般。天亮时,云消雨散,呈现了一派朴素、安详的景象。满室灿烂的阳光,教堂的悠扬的钟声打搅了米嘉的清梦,他醒了。
他从从容容地洗了脸,穿好了衣服,喝了一杯茶,准备去作弥撒。“太太已经走了,”帕拉莎责怪他说,“您怎么像鞑靼人一样懒……”
去教堂有两条路,一条是从庄园的大门出去,向左拐,穿过放牧场;另一条取道主干林荫路,通过园子,然后顺着花园和打谷场之间的那条路向左拐。米嘉取道直穿花园的这条路。
园子里完全是一派夏日的景象了。米嘉出了林荫路,在太阳下走着。打谷场和田里一片阳光,这阳光、这钟声与米嘉、农村的早晨和谐而美好地溶合在一起。米嘉刚刚洗过脸,漆黑发亮、湿乎乎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上了大学生的大檐帽。虽然他又彻夜无眠,各式各样的思想和感情整宿纠缠着他,但这时他觉得心情舒畅。他心中突然出现了一种希望,好象他能从这许许多多的痛苦和折磨中摆脱出来,使问题得到解决,有个幸福的结局,他得以获得心灵上的解放。钟声荡漾,在召唤着他;打谷场上夏日炎炎、光辉灿烂。有一个啄木鸟停在树上,抬起它那长着一撮冠毛的头,顺着麻癞癞的菩提树干迅速地爬上了阳光照射着的淡绿色的树端。丸花蜂像穿着深红色天鹅绒衣服,在林中草地的花中和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地方忙忙碌碌地钻来钻去。花园里处处可闻鸟啼,听起来是那样甜蜜、那样无忧无虑……这一切,都是他在童年、少年时期多少次见过的。此时此刻,往日美好、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时光又历历在目了。于是他突然有了信心,觉得上帝是仁慈的,也许,没有卡佳他也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真的,要不然去拜访一下米什切尔斯基家!”米嘉突然有了这个念头。
他抬起了头,这时,他看见离自己二十步远的地方,阿莲嘉正从大门口走过。她仍然扎着那条粉红色的丝头巾,穿着一身天蓝色的漂亮的连衣裙,领口、裙摆、袖口上都嵌着褶边,脚上穿着一双钉着铁掌的崭新的皮鞋。她臀部一扭一扭地迈着快步走了过去,并没有看见他。米嘉赶忙躲到一边,藏在树后了。
待她走得看不见了,米嘉带着跳得要命的心,急忙转身回家了。他突然明白,他去教堂是偷偷怀着想看见阿莲嘉的目的。同时又觉得绝不能到教堂去看她,不应该,也不需要这样做。
吃午饭的时候,从火车站来的递急件的信差送来一份安娜和科斯加打来的电报,电文上说他们明天晚上到家。米嘉对待这件事十分淡漠。
午饭后,他仰面朝天躺在阳台上的藤沙发上,闭上了眼睛,感觉到移到阳台上的热乎乎的阳光,耳朵听着夏日苍蝇嗡嗡声。他的心在颤抖,头脑里萦绕着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阿莲嘉的事办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最后办成?为什么昨天村长没有直接了当问个清楚:她同意还是不同意?如果她愿意,那么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面?与此同时有另外一个思想折磨着他——要不要破坏自己再不去邮局的坚定不移的决定?今天再最后去一次邮局呢?难道这不是对自己的自尊心又一次毫无意义的嘲弄吗?难道这不是用渺茫的希望又一次毫无意义地折磨自己吗?然而再去一次邮局又能够在他那沉重的痛苦上增加多少法码呢?莫非他还不清楚:莫斯科之恋对他来说不是已经永远永远地结束了吗?现在他还有什么可丢失的呢?
“少爷!”突然阳台前传来低低的喊声,“少爷,您睡着了吗?”
他马上睁开了眼睛。村长穿着一件新的细布衬衫,头上戴着一顶新帽子,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一副过节的模样,看上去酒足饭饱、迷迷糊糊、醉意阑姗。
“少爷,咱们快到树林里去,”他悄悄地说,“我对太太说了,我要去看看特里丰,跟他谈谈蜜蜂的事。趁着太太睡午觉咱们快点走,不然她醒了,说不定又改变主意……您带点什么去款待特里丰,他喝醉了,您就和他聊天缠住他,我想办法悄悄地跟阿莲嘉说上几句。您快点出来,我已经把车套好了……”
米嘉跳了起来,经过听差室门前,一把抓起了帽子,迅速地向车棚子奔去。一匹性子很烈的小马驹已经套在轻便的两轮车上,正等在那里。
小马驹一阵风似地出了大门。他们在教堂对面小商店前把车停下,买了一磅腌肥肉①、一瓶伏特加,就又赶着车飞快地向前驶去。
在庄园出口处,他们从一幢木屋前一闪而过。安纽塔站在房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村长和她开玩笑,喊了一句什么粗野的话,然后摆出一副醉醺醺的、毫无意义的、骠悍的劲头,紧紧地勒住了缰绳,就用皮缰抽了一下马屁股。小马驹又加了把油,飞跑起来。
马车颠簸着。米嘉坐在车上,拚命使自己坐得稳些。他觉得后脑勺晒得热乎乎的,很舒服。田野的热风迎面扑来,弥散着大麦的花香、尘土和车轴油的气味。大麦正在扬花,田里滚着一片银灰色的浪,像张张贵重美丽的毛皮一样。云雀唱着歌,时而在这片麦浪上空盘旋,时而又俯冲下来,侧着身子在麦浪上面掠过。前方远远可见一片蓝蓝的森林,给人以温柔之感……
一刻钟之后,他们已经进了林子里。马车仍然跑得很快,在林中荫凉的路上飞驶,车轮不时地辗在树桩和伐根上,车身颠簸得厉害。太阳晒进林里,把光斑洒在路上。路旁茂密的草丛中无数的野花竞相吐艳,一路上都显得喜气洋洋的。阿莲嘉穿着天蓝色的连衣裙,脚上穿着皮靴,两腿伸得很直,坐在看林人住的小房子旁的枝叶茂盛的小槲树林里,正在绣花。
村长赶着车从她身旁一闪而过,向她威胁地甩了一鞭,立刻勒住马,把车停在门口了。森林里小槲树叶子发散着清新、苦涩的芳香,使米嘉惊异不已。一群小狗围着马车汪汪狂吠,满森林都是犬吠的回音。这些小狗愤怒地叫出各种各样的声音,可是那张张垂着长毛的小脸蛋上却是一副善良的神情,个个都还摇着尾巴。
他们下了车,把小马驹拴在窗前一棵被雷劈过的干枯的小树上,穿过光线很暗的门廊走进房里。
守林人的小木房里非常清洁、舒适,很挤、也很热,因为两扇窗子都有阳光射进来,而且早上烤过精粉面包,还烧过炉子。阿莲嘉的婆婆费多西娅是个干干净净、仪表优雅、令人起敬的老太婆,正生在桌前、背对着一扇叮满了小苍蝇的窗户,阳光直泻而入。看见了少爷,她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们相互问候之后,就坐下抽起烟来。
“特里丰在什么地方?”村长问。
“他在仓房里睡午觉呢!”费多西娅说,“我马上去叫他。”
“事情有门儿了!”老太太走出去之后,村长悄悄对米嘉说,一对眼睛都在挤弄着。
米嘉并没有看见事情有了什么眉目。他只觉得局促不安,简直受不了,他觉得仿佛费多西娅已经完全看出了他们此行的目的。三天以来萦绕在他脑际的的一个可怕的思想又出现了:“我在干什么?我要发疯了!”他感到自己好像是一个夜游症患者,正在服从着外在意志的支配,越来越快地走向那具有无限诱惑力的、可怕的深渊,而不能自拔。为了保持随随便便、心境平和的样子,他坐着吸烟,端详着这间小屋的陈设。特里丰是个精明而生性凶恶的汉子,他一定比费多西娅更厉害,一眼就能看穿他们的来意。当他想到这些时,感到特别难为情。然而与此同时,又一个思想涌了上来:“她睡在什么地方?睡在这里的木炕上?还是在仓房里?”他想当然是睡在仓房里。森林中的夏夜,仓房的窗户没有窗框,也不安玻璃,整夜都能听得见催人入睡的树林的低语,她睡着……
特里丰走进门来,也向米嘉深深地鞠了一躬,但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以后就坐在桌前的长凳上,态度冷淡,很不客气地和村长谈起话来。问他有什么事?来干什么?村长连忙说,太太派他来请特里丰去看看庄园的养蜂场,因为他们的养蜂工人又老又聋,又笨又糊涂,特里丰是全省头一名养蜂的行家,又聪明又能干,故来请教的。他边说边从一个裤兜里拿出一瓶伏特加,又从另一个裤兜里拿出一块用粗糙的纸包着的腌肥肉,那纸已经完全油透了。特里丰冰冷地、讥笑地斜了这些东西一眼,不过他还是站了起来,把茶杯从橱架上拿了下来。村长先敬了一杯酒给米嘉,然后又给特里丰和费多西娅各斟了一杯。费多西亚非常满意,一饮而尽。最后,村长才给自己斟上一杯。他饮过之后,马上又给大家满上了第二杯,嘴里嚼着精粉面包,鼻孔张得很大,吸着气。
特里丰很快就喝醉了,然而却仍然保持着他那冷淡、不和气、讥笑的神情。第二杯酒下肚之后,村长马上就有点神智不清了。从表面看,他们的谈话内容很友好,但他们的眼睛里却充满了不信任的恶意。费多西娅一声不吭地坐着,很有礼貌地望着他们,眼睛里也流露出不满意的神态。阿莲嘉没有露面。已经不能指望阿莲嘉能够出来,就是她出来了,村长也完全没法跟她说上几句悄悄话。米嘉现在已经清楚地看见,他们原来的想法完全是瞎胡闹。于是他站了起来,严厉地对村长说他们应该走了。
“马上,马上,来得及的!”析长脸色阴沉,厚颜无耻地回答他:“我还要跟您悄悄地说上一句话。”
“路上再说吧!”米嘉克制着自己,更严厉地对村长说。
“走吧!”
村长一巴掌打在桌子上,醉眼瞣/oo眬、神秘莫测地说:
“您听我说,这事不能在路上说。咱们出去一会儿……”
米嘉跟着他走了出来。
“好啦,你有什么事?”
“不许说!”村长神秘地、悄悄地对他说,关上米嘉身后的门。
“什么事不许说?”
“不许您说!”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不许说!咱的事能办成!我敢起誓!”
米嘉把他推开了,走出门廊,站在门口,不知道应怎么办?是等他一会儿呢?还是一个人赶车回去?或者干脆步行回去好呢?
在距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就是绿油油的茂密的树林,满林浓荫,光线很暗,所以空气就更清新、干净、令人神清</a>气爽。明亮的太阳已经沉落到林梢后面,束束金红色的阳光穿过枝头射进了林中。突然,树林深处传出女人的唱歌般的声音,这声音很迷人,在召唤什么,仿佛来自远远的谷地后面,在林中回荡。只有当夏日傍晚,天边还残留着一抹夕照时,才能听到这样的声音。
“啊……唔!”有人拖着长腔吆喝着,好象想听听林中的回音在闹着玩似的。“啊……唔!”
米嘉一个箭步离开了门口,踩着花草,向树林里跑去。顺着林子往下走就是一条石谷。阿莲嘉正站在谷里,嘴里嚼着黄花九轮草①。米嘉跑到石谷上面的崖上停住了脚步。她惊奇地从下面望着米嘉。
“你在这里干什么?”米嘉小声地问。
“找我家的玛露霞和牛。你问这些干什么?”她也小声地回答他。
“你到底来不来?”
“我干嘛要白去?”她说。
“谁说叫你白去?”米嘉几乎是在低语。“这方面你尽可一百个放心。”
“什么时候?”阿莲嘉问。
“明天吧……你什么时候能来?”
阿莲嘉想了一下。
“我明天回娘家剪羊毛去,”她说,沉默了一会儿,她小心谨慎地望着米嘉身后小丘上的树林。“晚上,天一黑,我就来,去哪里?打谷场上不行,会碰见人的……要是您愿意的话,就去您家园子冲沟那里的窝棚,行吗?不过您可记着,别骗我——我可不会白答应您……这里跟您在莫斯科不一样。”
她说,笑眯眯的眼睛从下面往上看着米嘉,“听说,那里娘们儿是倒贴的……”
他们十分难堪地回到家中。
特里丰不想欠下人情,也拿出了一瓶酒,村长终于喝得酩酊大醉了,以至于连车都上不去了。他先扑倒在车上,那受惊的小马驹几乎没把车子拖跑。米嘉一声不响,毫无表情,耐心地等村长上了车。村长又不管不顾地赶着车飞跑。米嘉沉默着,手紧把着车,眼睛望着他眼前跳动着、颤抖着的傍晚的天空和田野。田野上空,云雀向着残阳飞去,正在结束它们的柔和悦耳的歌唱;东方天际已经笼罩在夜幕将临的一片暗蓝之中,远远的还挂着一抹晚霞,预示着明天又是晴朗的天气。米嘉曾多么熟悉和欣赏这黄昏时分的绚丽呵!可是现在他觉得这夕阳、这彩霞都与他无关。在他的思想中、心灵里只有一个念头——明天晚上!
家里收到了信,证实安娜和科斯加明天晚车到达——这个消息等着他。他一听见这个消息,就吓了一跳。他想:他们回家后,晚上会跑到园子里去,会到冲沟和窝棚那里去玩……后来他又想起,从车站回来,晚上九点以后才能到家,然后还要吃饭、喝茶……
“你去接他们吗?”奥莉佳·彼得罗芙娜问他。
他觉得自己的脸马上白了。
“不,不想去……我有点不想去……车里也坐不下那么多人……”
“坐不下的话,你就骑马去嘛……”
“不,我不知道……真的,去这么多人干什么?起码现在我不想去……”
奥莉佳两眼盯着他。
“你不舒服吗?”
“一点也没有,”米嘉几乎是粗暴地说,“我不过是非常想睡觉……”
他马上回到自己房里,在黑暗中躺到沙发上,没有脱衣服就睡觉了。
夜里他听见了远远的、缓慢悠扬的音乐,看见自己悬在一个巨大的、泛着微光的深渊上面。这深渊变得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深,发出金色、耀眼的光芒,里面的人也越来越多。以后他非常清晰地听见乐声四起,声音无比柔和而忧伤,有人唱道:“以前费尔城里,住着一位善良的国王”……他深受感动地颤栗了一下,翻了一个身,又睡着了。
这一天仿佛长得到不了头。
米嘉呆呆地,像个木头人一样,出来喝了茶,吃了午饭,又回到自己房里躺下了。他顺手拿起书桌上已经放了很久的一本彼谢木斯基的作品,读了起来,但一个字也没明白写的是什么。他又看了老半天天花板,听着窗外阳光灿烂的夏日花园里有节奏的、均匀的风吹丝绸般的声音……他起来了一下,到图书馆去,想换一本书。这间古色古香的、安宁美好的房间,从一面窗子望去,就是那株先人种下的老枫树,引人入胜;从另一排窗子望去,西边的天空一片碧蓝。此情此景使他想起春天的日子;那时,他也坐在这里,读着旧杂志里的诗篇,仿佛卡佳无所不在,这里成了卡佳的世界。现在他觉得那已经是非常久远的往事了,于是转身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里。“真见鬼!”他愤怒地想,“让这段诗一般的爱情悲剧全都见鬼去吧!”
他曾打算如果卡佳再不来信就开枪自杀,他现在对这种企图也感到愤慨。于是又躺下,拿起那卷彼谢木斯基选集看起来。他仍然和刚才一样,读着书,却什么也不明白。有时望着书本,心里却想着阿莲嘉,他觉得腹部在颤抖,这颤抖迅速遍及全身,而且越来越厉害。时近黄昏,阵阵颤栗越来越紧地冲击着他。他听见家里有人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院子里也有人声,现在已经准备套四轮马车去火车站了。
他觉得又像那次病中他一个人躺在床上时一样,觉得在他周围流逝着的忙忙碌碌的日常生活,好象与自己无关,因此觉得十分陌生、甚至对它抱有敌意。最后,帕拉莎在什么地方喊了一句:“太太,马车备好了!”接着就是干巴巴的、不悦耳的叮叮铃声,马蹄声和马车驶近大门前的沙沙车轮声……
“唉!这还有个完没有?!”米嘉觉得受不了,不自觉地嘟嚷着,身子一动不动地躺着,耳朵却贪婪地听着奥莉佳·彼得罗芙娜在听差室里下达的最后指示。突然铃声叮叮地响了起来,这叮叮声逐渐和向下坡路行驶的车轮声混在一起,渐渐地消失了……
米嘉迅速地起来,走到大厅里去。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夕阳把这里照得一片金黄。整个宅院都空荡荡的,显得很奇怪、怪瘆得慌的。他怀着一种奇怪的,好像是告别的感情望了望那寂无人声的、各个房间都敞着门的过道,看了看大客厅、小客厅、图书馆。从窗子望出去,南面天陲笼罩在蓝湛湛的暮色之中,枫树梢上绿油油的,上面挂着一颗天蝎星座的大火星,看上去像个玫瑰色的珠子,景色如诗如画……以后他又去听差室查探了一下,看看帕拉莎在不在那里。确信这里也空无一人,他从衣架上抓起了帽子,又跑回自己的房里,从窗子跳了出去,他的两条长腿远远地落在花坛上。他在花坛上呆了一下,然后,他猫着腰跑进了花园,立即溜到园子边上偏僻的、丛生着茂密的金合欢和丁香树的林荫路上。
初夏没有露水,因此幕色笼罩着的花园里闻不到花草树木浓郁的香气。虽然整个晚上米嘉的全部行动完全是无意识的,然而,他觉得也许除了少小之时,他此生中还从来没有感受到这里的芳香如此浓郁,各种花草的香味又都如此不同。
金合欢、丁香树叶、黑豆树叶、牛蒡花、苦艾、野草、青草、土地……无不喷吐着香气。
他快走了几步,心中有个念头觉得瘆得慌:“要是她骗了我,不来了呢?”现在他觉得,他的全部生命都取决于阿莲嘉来还是不来。品辨着各种植物的芳香,享受着从村庄上飘过来的炊烟的气息,他突然停住了脚步,一下子转过身来。一个小金虫①在他身旁慢慢地飞着,还发出嗡嗡的响声,好像它正在散布着安宁、平静和幽暗。晚霞照得半边天际亮亮的,这光线平稳的初夏的霞光久久也不熄灭②;从树丛中隐约可见的房顶上空、在那看上去仿佛透明的空旷的苍穹里,高高地悬着一钩镰刀③似的明亮的新月。米嘉望了月亮一眼,迅速地、轻轻在胸口划了十字,向金合欢树丛走去。林荫路通向冲沟,并不通向窝棚,要去窝棚得向左拐,斜穿过去。米嘉走过了金合欢树丛,就在树枝低矮、伸得长长的苹果树下跑起来。不时地猫起腰躲避那碰着他的树枝。不一会儿,他已经到了他们约好的地方。
他满怀恐怖地钻进了窝棚,窝棚里黑乎乎的,弥散着发霉的干草味。他警惕地向四周察看了一下,确信这里没有别人之后,简直高兴极了。命中注定的时刻已经临近,他站在窝棚前,全身感觉都变得敏锐起来,全神贯注地留心着周围动静。在这一整天里,他肉体上某种特殊的兴奋状态一分钟也没有离开过他。现在他兴奋到了极点,然而,奇怪的是:无论是白天还是现在,这种状态仿佛是独立存在的,并没有牵动他的全部身心,兴奋感只支配着他的肉体,并没有触动他的心灵。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万籁无声,周围是那样宁静,他只能听见自己心的跳动。在枝头、在灰绿色的苹果树叶上,柔软的、素雅的小蝴蝶不倦地、无声地轻轻飞舞着、旋转着,在施着法术,召唤神灵,使寂静的园林变得更加寂静了。傍晚的天幕上也仿佛绘上了各式各样花边般的苹果树的剪影。突然,米嘉身后喀嚓响了一声,这声音象一声惊雷吓了他一跳。
他猛地一回身,透过树木间的缝隙朝土墙的方向望去,他看见苹果树枝下面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朝他过来了。他还没有意识到这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它已经跑到他的跟前,做了一个大的动作——他这才明白,原来是阿莲嘉来了。
她把蒙在头上的家织黑毛布短裙放下,米嘉看见她那张神色慌张、笑嘻嘻的面庞。她赤着脚,只穿一条裙子,原色的粗麻布上衣塞在裙子里。衬衫下面她那少女的胸房突起着。
领口开得很大,露着颈和一部份肩膀,衣袖卷在肘上,露出圆圆的手臂。从她那蒙着黄色头巾的小脑袋,到她那双赤着的、女性的、又是孩子般的小脚丫儿,乃至她的全身,都是那样美好、敏捷而迷人。米嘉几次见到她时,她都是打扮得整整齐齐的,现在第一次见到她的全部朴素的美和魅力,他心里不禁惊叹不已。
“来,快点嘛!”她满心喜悦,偷偷地向他耳语着,然后向四面看了一下,就钻进了黑乎乎的、发散着干草气味的窝棚。
进去之后,她站住了。米嘉咬紧牙关,克制着身上发抖得牙齿咯咯地相碰,他赶忙把手伸进了衣袋里,把揉得很皱的一张五个卢布的票子掏出来塞到她的手里,紧张得两腿硬得像铁棍子似的。她迅速地把钱塞进胸衣里,坐在地上了。米嘉坐到她的身边,抱住了她的颈子,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需要吻她呢?或许用不着?她那头巾、头发的气味,那全身发散着的葱和木屋烟火的混合气味令他神魂颠倒、头晕目眩,他享受着它,领会了它的奥秘。然而和以前一样,肉体上的强烈的欲望,并没有转变为心灵上的渴求,没有上升为幸福、狂喜和全部身心的懒洋洋的强烈的快感。她向后一仰,就脸朝天地躺下了。他躺到她的旁边靠在她的身上,把手伸了过去。她神经质地笑了起来,抓住了他的手,拉下去按住了。
“这可不行,”她又像开玩笑,又像认真地说。
她把他的手拉开,紧紧地握在她的小手里,她的眼睛望着窝棚三角形窗外的苹果树枝,望着树枝后面的慢慢昏暗下来的暗蓝的天际和那颗孤零零地悬在天空中、一动不动、像个小红点似的天蝎星座里的大火星。她的那双眼睛流露着什么样的感情?现在他应该做什么?吻她的颈子?吻她的嘴唇?
突然,她拉起她的黑色短裙,催促地说:
“来,快点嘛……”
当他们两人站起来的时候,米嘉心灰意懒、懊恼以极。阿莲嘉理着头发,重新扎好头巾,已经作为一个和他关系亲密的人、他的情妇高高兴兴地向他小声说道:
“听说您去过苏波其诺村?那里牧师的小猪仔卖得挺便宜,这话真不真?您没听说吗?”
这个星期从星期三就开始下雨。星期六从早到晚大雨倾盆,下个没完,时而狂风大作,天色阴森森的。
米嘉一整天都在园子里不知疲倦地走来走去,而且哭得非常厉害,有时他自己也奇怪为什么有那么多眼泪,那么不可遏止地流个没完。
帕拉莎到处找他,到院子里去,到林荫路上去叫他吃午饭,又喊他用茶,他都没有答应。
天气阴沉沉的,有些冷,潮湿袭骨,彤云四合。在黑乎乎的天幕衬托下,水淋淋的园中一片苍翠,显得清新、醒目。
不时刮过来的风把树叶上的积水吹下来,水流如注,向四面飞溅,仿佛雨中有雨。然而米嘉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能引起他的注意。他的白色帽子耷拉着,变成了深灰色,大学生的制服弄得黑不溜秋的,长靴筒直到膝部满是泥泞,他全身衣服都湿透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睛哭得肿肿的,目光像个疯子,那样子可怕极了。
他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着烟,跨着大步走在泥泞的林荫路上。有时,他信步走在苹果树和梨树之间,全身没在高高的草里,碰上弯弯曲曲,麻麻癞癞、上面长着灰绿色苔癣的、水淋淋的枯树枝。他有时在那变成了黑色的、被雨水泡得发涨了的长木椅上坐一会儿,又跑进冲沟,躺在窝棚里湿乎乎的麦草上,躺在他曾和阿莲嘉一起躺过的地方。由于天气寒冷和空气中袭骨的潮湿,他的两只大手变得铁青,嘴唇也紫了。
那死人般苍白的脸上,两颊陷了下去,仿佛微微发着淡紫色。
他仰卧着,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眼睛死盯着黑乎乎的草顶棚,望着棚顶上滴下来的麦粒大的雨滴。以后,他的颧骨绷得紧紧的,眉毛开始跳动起来。他猛然跳起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封已经揉得很皱、弄得稀脏的信。昨天土地测量员来庄园办事,要呆上几天,是他把这封信捎来的,他已经看过一百遍了。现在他又贪婪地、已经是第一百零一遍地看起来:
“亲爱的米嘉,我有什么对不起您的地方,请原谅吧!恳请您忘掉过去的一切!我不好,是坏人,是堕落的人,配不上您,但我热爱艺术!命运已定,决心已下,我要走了。您会明白我是和谁一起走的……
您是很敏感、很聪明的人,恳求你不要折磨我和你①自己!请你不要再给我写信,这是徒劳无益的!”
看到这地方,米嘉把信揉成团儿,一头扎进湿乎乎的麦草里,疯狂地咬着牙,抽噎着,已经泣不成声了。这不小心写出的“你”字呵!它勾起了他多少回忆,仿佛又使他们的亲密关系得到了恢复。于是万种柔情一齐涌上心头,使他无法消受——这是一种超乎人类之上的力量!可是在这个“你”字的旁边,乃是绝情绝义的声明,而且甚至说事到如今,给她写信也是徒劳无益的!呵!是的,他明白这一点——是徒劳无益的!一切都完了,永远永远地完了!
傍晚时分,比早上还要大十倍的滂沱大雨向园中一个劲儿地倾盆而下,而且突然惊雷阵阵,终于使米嘉想回家了。他从头到脚湿个透,全身冰冷,抖成一团,上牙打着下牙。他在树下向四面打量了一下,确信没有人看见以后,急忙跑到他自己的窗前,从外面把窗子推开——这是老式的窗户,可以打开一半——然后从窗子跳进房里,锁上了门,扑到床上。
天很快就黑了。房顶上、房四周、花园里,到处一片雨声。雨声仿佛加倍地响,而且各处响得也不一样。园子里是一种声音;房前房后,滴哒雨声汇合着水槽里流水哗啦哗啦的响声——这又是一种雨声。这些声音使骤然进入麻木昏睡、全身发僵、动弹不得状态的米嘉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怖,同时他又觉得鼻孔、呼吸、脑袋都火烧火燎的,好象有人给他施行了麻醉,使他进入了一个另外的世界,置身于完全不熟悉的黄昏里,——釉谀吧说募抑小Kじ械搅耸裁纯膳碌氖?将要来临。
他知道,也感觉到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外面正在下雨,夜幕降临,室内昏暗。他也听见在大厅里,妈妈、安娜、科斯加和土地测量员正坐在桌前边喝茶边聊天。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自己仿佛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跟在一个离他而去的年轻姆的后面,一种莫名的、每分钟都在增加着的恐怖然而又是某种魔力的混合的感觉在控制着他。他预感到有个什么人要和另一个人去幽会。仿佛他也参加了这一违反自然的、令人极端厌恶的幽会。他的这些感受又好像是通过那个年轻手上抱着的婴儿而取得的,这婴儿的脸又白又大,伏在的肩上,想去看一看她的脸,他想,她是不是阿莲嘉呢?然而他突然到了一间光线很暗的中学的教室里,这里玻璃窗上都涂着白灰,那个女人就在这房间里,站在五斗橱前,面对着一面镜子。她看不见米嘉,因为他是隐形人。她穿着一件紧紧地包着臀部的黄绸衬裙,脚上穿着高跟鞋,腿上薄薄的黑丝袜是织花透明的,肉体可以看得很清楚。她神态懒洋洋的,又有些羞怯,知道马上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已经把那个婴儿藏在五斗橱的抽屉里。她把发辫从肩上甩过来,迅速地编起来,同时朝着门斜了一眼。她面对着镜子,镜中映出她那涂脂抹粉的小脸蛋儿,裸着的两肩、乳白透青的小小胸房以及上面粉红色的小奶头,门敞开了,一位先生兴致勃勃地、心神不定地张望了一下,走进来了。他身穿夜礼服,刮得光光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留着一头短短的鬈发。他进门以后,掏出一个薄薄的金烟盒,随随便便、毫不拘束地抽起烟来。她把辫子编好,怯生生地看着他,已经知道他来的目的是什么,然后她把辫子从肩上甩到后面去,举起了她那赤裸的两臂……
他傲慢地抱住了她的纤腰,她也抱住了他的颈子,露出了她那黑乎乎的腋毛,贴在他的身上,把脸偎在他的胸前……
这个星期从星期三就开始下雨。星期六从早到晚大雨倾盆,下个没完,时而狂风大作,天色阴森森的。
米嘉一整天都在园子里不知疲倦地走来走去,而且哭得非常厉害,有时他自己也奇怪为什么有那么多眼泪,那么不可遏止地流个没完。
帕拉莎到处找他,到院子里去,到林荫路上去叫他吃午饭,又喊他用茶,他都没有答应。
天气阴沉沉的,有些冷,潮湿袭骨,彤云四合。在黑乎乎的天幕衬托下,水淋淋的园中一片苍翠,显得清新、醒目。
不时刮过来的风把树叶上的积水吹下来,水流如注,向四面飞溅,仿佛雨中有雨。然而米嘉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能引起他的注意。他的白色帽子耷拉着,变成了深灰色,大学生的制服弄得黑不溜秋的,长靴筒直到膝部满是泥泞,他全身衣服都湿透了,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睛哭得肿肿的,目光像个疯子,那样子可怕极了。
他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着烟,跨着大步走在泥泞的林荫路上。有时,他信步走在苹果树和梨树之间,全身没在高高的草里,碰上弯弯曲曲,麻麻癞癞、上面长着灰绿色苔癣的、水淋淋的枯树枝。他有时在那变成了黑色的、被雨水泡得发涨了的长木椅上坐一会儿,又跑进冲沟,躺在窝棚里湿乎乎的麦草上,躺在他曾和阿莲嘉一起躺过的地方。由于天气寒冷和空气中袭骨的潮湿,他的两只大手变得铁青,嘴唇也紫了。
那死人般苍白的脸上,两颊陷了下去,仿佛微微发着淡紫色。
他仰卧着,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眼睛死盯着黑乎乎的草顶棚,望着棚顶上滴下来的麦粒大的雨滴。以后,他的颧骨绷得紧紧的,眉毛开始跳动起来。他猛然跳起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封已经揉得很皱、弄得稀脏的信。昨天土地测量员来庄园办事,要呆上几天,是他把这封信捎来的,他已经看过一百遍了。现在他又贪婪地、已经是第一百零一遍地看起来:
“亲爱的米嘉,我有什么对不起您的地方,请原谅吧!恳请您忘掉过去的一切!我不好,是坏人,是堕落的人,配不上您,但我热爱艺术!命运已定,决心已下,我要走了。您会明白我是和谁一起走的……
您是很敏感、很聪明的人,恳求你不要折磨我和你①自己!请你不要再给我写信,这是徒劳无益的!”
看到这地方,米嘉把信揉成团儿,一头扎进湿乎乎的麦草里,疯狂地咬着牙,抽噎着,已经泣不成声了。这不小心写出的“你”字呵!它勾起了他多少回忆,仿佛又使他们的亲密关系得到了恢复。于是万种柔情一齐涌上心头,使他无法消受——这是一种超乎人类之上的力量!可是在这个“你”字的旁边,乃是绝情绝义的声明,而且甚至说事到如今,给她写信也是徒劳无益的!呵!是的,他明白这一点——是徒劳无益的!一切都完了,永远永远地完了!
傍晚时分,比早上还要大十倍的滂沱大雨向园中一个劲儿地倾盆而下,而且突然惊雷阵阵,终于使米嘉想回家了。他从头到脚湿个透,全身冰冷,抖成一团,上牙打着下牙。他在树下向四面打量了一下,确信没有人看见以后,急忙跑到他自己的窗前,从外面把窗子推开——这是老式的窗户,可以打开一半——然后从窗子跳进房里,锁上了门,扑到床上。
天很快就黑了。房顶上、房四周、花园里,到处一片雨声。雨声仿佛加倍地响,而且各处响得也不一样。园子里是一种声音;房前房后,滴哒雨声汇合着水槽里流水哗啦哗啦的响声——这又是一种雨声。这些声音使骤然进入麻木昏睡、全身发僵、动弹不得状态的米嘉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怖,同时他又觉得鼻孔、呼吸、脑袋都火烧火燎的,好象有人给他施行了麻醉,使他进入了一个另外的世界,置身于完全不熟悉的黄昏里,——釉谀吧说募抑小Kじ械搅耸裁纯膳碌氖?将要来临。
他知道,也感觉到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外面正在下雨,夜幕降临,室内昏暗。他也听见在大厅里,妈妈、安娜、科斯加和土地测量员正坐在桌前边喝茶边聊天。与此同时他又觉得自己仿佛在一个陌生人的家里跟在一个离他而去的年轻姆的后面,一种莫名的、每分钟都在增加着的恐怖然而又是某种魔力的混合的感觉在控制着他。他预感到有个什么人要和另一个人去幽会。仿佛他也参加了这一违反自然的、令人极端厌恶的幽会。他的这些感受又好像是通过那个年轻手上抱着的婴儿而取得的,这婴儿的脸又白又大,伏在的肩上,想去看一看她的脸,他想,她是不是阿莲嘉呢?然而他突然到了一间光线很暗的中学的教室里,这里玻璃窗上都涂着白灰,那个女人就在这房间里,站在五斗橱前,面对着一面镜子。她看不见米嘉,因为他是隐形人。她穿着一件紧紧地包着臀部的黄绸衬裙,脚上穿着高跟鞋,腿上薄薄的黑丝袜是织花透明的,肉体可以看得很清楚。她神态懒洋洋的,又有些羞怯,知道马上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已经把那个婴儿藏在五斗橱的抽屉里。她把发辫从肩上甩过来,迅速地编起来,同时朝着门斜了一眼。她面对着镜子,镜中映出她那涂脂抹粉的小脸蛋儿,裸着的两肩、乳白透青的小小胸房以及上面粉红色的小奶头,门敞开了,一位先生兴致勃勃地、心神不定地张望了一下,走进来了。他身穿夜礼服,刮得光光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留着一头短短的鬈发。他进门以后,掏出一个薄薄的金烟盒,随随便便、毫不拘束地抽起烟来。她把辫子编好,怯生生地看着他,已经知道他来的目的是什么,然后她把辫子从肩上甩到后面去,举起了她那赤裸的两臂……
他傲慢地抱住了她的纤腰,她也抱住了他的颈子,露出了她那黑乎乎的腋毛,贴在他的身上,把脸偎在他的胸前……
米嘉突然醒过来,他一身是汗,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他要死了。他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事物比地狱里和坟墓中的还要骇人听闻、没有出路、阴森可怕,这使他非常震惊。房间漆黑一片,窗外下着雨,滴哒的雨声和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使他受不了(就是一点点声音他都受不了),他全身发冷、抖成一团。他觉得更受不了和更可怕的是人类骇人听闻的、违反自然的性交行为,仿佛他刚才和那位面孔刮得光光的先生曾共享了这种性的感受。大厅里传来了欢声笑语。他觉得这些欢笑也是违反自然的,和他是格格不入的,是一种愚蠢的生活,对他来说是冷漠无情的……
“卡佳!”他说,在床上坐起来,两脚伸下床来,“卡佳,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大声地说,确信她就在这里,已经听见了他说的话。她沉默着,不回答他,是因为她也心情沉重,明白自己做了一件不可挽回的可怕的事。“呵!没有关系,卡佳,”他痛苦而满怀深情地低语着。她想说:他已经原谅了她的一切,只要她能和以前一样投入他的怀抱,两人在一起共同得救,拯救他们明媚的春天世界里天堂般美好的爱情。当他说出:“呵!没有关系,卡佳!”这句话之后,他马上明白,并非没有关系,他知道在沙霍夫斯科耶庄园见到的、在茉莉花丛中的阳台上的一切美好的幻影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根本不可能再现了。于是他轻声哭泣起来,哭得五脏六腑都疼痛欲裂了。
他觉得疼痛有增无减越来越厉害,他再也无法忍受。他没有想,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动作会有什么后果,他只强烈地希望那怕是有一分钟能摆脱他胸中的疼痛,他只求不要再陷入曾熬煎了他一整天的那个万分可怕的世界,只要不再堕进刚才他见到的那种世上是最可怕、最令人厌恶的梦境——他摸到了床头柜的抽屉,打开了它,抓起了冰冷、沉重的手枪,欣喜欲狂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张开了嘴,枪口对着喉咙,心情愉快地、使劲地开了一枪。
赵洵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