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一天关系重大的日子起,赛查和他的妻子女儿有了默契。可怜的小职员想做一件即使可能,也是天大的难事:——把欠的债全部还清。在狠命要求清白这一点上,三个人是一致的;他们都变得脾气啬刻,一钱如命,什么都舍不得享受。赛查丽纳为自己打算,拿出女孩子家的热情来关切她那一行买卖。她常常熬夜,想办法推广铺子的营业,设计衣料的图案,尽量发挥她做生意的天赋,叫东家看了也不能不劝她少辛苦些,同时送她一些额外的酬劳。但是首饰衣着,她都不收;只说:“给我现钱吧!”
她按月把薪金和外快交给叔公比勒罗。赛查夫妇也是这样。三个人都承认自己没有能力,不敢担负调度资金的责任,把积蓄托比勒罗全权处理。老叔重新拿出做生意的本领,在交易所里买卖期货,赚一点钱。后来才知道,他在这方面得到于勒·台玛雷和约瑟·勒巴的帮助,他们俩都很热心,指点他做一些没有风险的交易。
陆罗神甫说:“这是没有罪孽的忏悔。”
遗忘是一般刚强的,有创造力的人的法宝,他们会像自然界一样的遗忘;自然界就不知道有什么过去,只管日以继夜,孜孜不倦的生育。像皮罗多那样的弱者不是把痛苦作为惩前毖后的教训,反而在痛苦中讨生活,浸在里头,天天回顾以往的苦难,折磨自己。
这句话说得那么动人,端庄纯洁的赛查丽纳不禁把额角向心爱的安赛末凑过去,姿态十分庄严,安赛末又热烈又恭敬地吻了一下。
这个秘密,包比诺没有向岳母透露过。但便是世界上最天真的男人,也免不了要向情人表现自己的伟大。
赛查听了,把所有的苦恼都暂时忘了;他是感情丰富的人,公斯当斯那句话对他简直是无价之宝。他也就高高兴兴的走近他们的那棵树,碰巧还留在那儿,没有砍掉。夫妻俩坐下来,望着安赛末和赛查丽纳莫名其妙的沿着一片草坪绕圈子,也许他们以为在向前走呢。
赛查写得一手好字,晚上替但尔维和另外几个诉讼代理人抄写文件。他得到本堂神甫的特许,星期日也在拼命干活。
赛查丽纳问:“这一天很快会来么?”
拉贡太太看见她债务人的痛苦那么真实,也动了感情,说道:“唉!当着我们,他们就觉得拘束;等会他可高兴啦。”
当年玫瑰女王的领班伙计,在梭城的一棵树底下快活得差点儿发晕;后来赛查夫妻俩常常想再去瞧瞧那棵树,因为事情忙,没有去成。那天包比诺来陪赛查和他的妻子女儿同走,公斯当斯在马车上一路向赛查递眼色,赛查却始终沉着脸,没有笑容。她咬着他耳朵说了几句话,他只是摇摇头,一声不出。公斯当斯的深情始终不变,可是表现得多少有些勉强;赛查看了,脸色非但不开朗,倒反越来越阴沉,忍不住要掉眼泪。可怜虫二十年前走这段路的时候,年轻,有钱,希望无穷,发疯般爱着一个和现在的赛查丽纳一样美丽的姑娘,做着幸福的梦;如今却在车厢里看见他心胸高尚的孩子熬夜熬得脸色苍白,他勇敢的女人受着磨折,像被火山喷射过的城市,只剩下一片悲壮的美。只有他们的爱情仍旧和从前一样。赛查的态度吓得女儿和安赛末只能把快乐压在心里;但在赛查眼中,这一对正反映了他二十年前那个可爱的场面。
安赛末说:“小姐,你想我会那么卑鄙,那么贪心,把你父亲在护首油中的股份买下来捞一笔么?我是一片至诚把他的一份存在一边,想法子生利。我拿他的资金给人贴现;凡是不十分可靠的票据,我都收在自己名下。只有等你父亲复权以后,咱们俩才能结合;我凭着爱情给我的力量,正在使这一天提早到来。”
她道:“那我不客气了,明儿我上中央市场去替你扬名吧。啊!这种新戏文也是少有的呢!”
她说:“想不到做了二十年夫妻,女人对丈夫的爱情还会更进一步。”
她说:“啊!是你,好人儿。你头发这样白,我认不得了。可是你们有事情做,不会饿肚子。我做牛做马,忙得昏天黑地,像这样辛苦的牛马也该行个洗礼了。”
她带着调皮的神气对父亲说:“爸爸,情形很好,你开心一点,说说话吧,别那么愁眉苦脸的。”
奥南森林像花冠一般罩在巴黎郊外一个最秀丽的山头上,群狼盆地在底下展开着迷人的景色。两对男女走上通往森林的小径。天气晴朗,风光明媚,田野里才长出一片嫩绿:赛查看着这些又想起了青春时代最美好的日子,抑郁的心情慢慢的松动了。他抓着老婆的手臂贴在他忐忑乱跳的胸口,眼睛不再苍白无神,居然有了些喜悦的光彩。
多么融洽的一家四口回到比勒罗屋子的时候,不大会察言观色的赛查也发觉拉贡夫妇的态度有所不同,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拉贡太太对他特别亲热,眼神和语气都表示:我们的钱拿到了。
商人们遇到这个小职员,再也看不出当年花粉商的影子。他满面愁容,留着伤心的烙印;而且从来没有心事的人上了心事,更是神色大变,叫不相干的人看了也深深体会到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意义。一个人的形销骨立不是勉强做得出的。生性轻薄,没有天良,什么都不在乎的人,面上永远不会显出他受过苦难。只有宗教才会在堕落的人身上盖一个特殊的印记。他们相信未来,相信上帝,眉宇之间自有一道微弱的光说明他们的信仰,还有一种坚忍与希望交融的气息令人感动。他们像放逐的天使站在天国门外痛哭一样,知道自己所受的损失。破产的人不能在交易所中露面。赛查被赶出了诚实的国土,仿佛是一个渴望上帝宽恕的天使。
吃到饭后点心,当地的公证人来了,比勒罗一边让座,一边望了望皮罗多,皮罗多疑心有什么出其不意的事,可想象不出事情有多大。
可怜虫答道:“我怎么能够呢?啊!公斯当斯,只有你的感情是我独一无二的财产。是的,我已经不相信自己了;我筋疲力尽,只盼望多活几年,把这一世的债还清了再死。至于你,亲爱的妻子,你是我的智慧,你小心谨慎,早已把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你是没有什么可责备的,你能够快乐。咱们三个人,只有我一个人做错了事。二十年前你还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和我一同在这条小路上蹦蹦跳跳,像今天我们的孩子一样;在十八个月以前那个害人的跳舞会里,我看见我的公斯当斯,我一生唯一的爱人,也许比年轻的时候更美。不料二十个月中间,我竟把你的美貌,把我名正言顺认为可骄傲的东西给毁了。……我越认识你,越爱你了……噢!亲爱的!”他说这三个字的语气打动了公斯当斯的心,“我宁可你埋怨我,不要安慰我。”
包比诺说:“快了。”
前任花粉商虽则住在叔岳身边,也不敢打听自己和妻子女儿挣来的钱是怎么存放的。他走在街上低着头,不让人家看见他那张灰心绝望,痴呆混沌的脸。赛查还责备自己穿的衣料太讲究。
公斯当斯说道:“啊,可怜的赛查,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我觉得咱们的行事还不错,偶尔出来玩一下也不算过分。”
他用着天使般的眼神望着叔岳,说:“至少我不曾叫债主养活我。你哀怜我,给我一口饭吃,我是吃了安心的,因为全靠你大发慈悲,我的薪水才能积起来还债,一个钱都没有饱我的私囊。”
他回答说:“我不去。有一份监护人的委托书,但尔维先生等着用。”
一八二一年五月,掌握他们命运的叔叔 他只能支吾其词的说了几个不连贯的字,王特奈斯微微笑着,举了举手,走了。可怜的赛查所坚持的那种道德观念在巴黎实在太少见了,所以他的行事无形中引起大家的钦佩。约瑟·勒巴,包比诺法官,加缪索,陆罗神甫,拉贡,罗杜阿,拉·皮耶第埃,赛查丽纳的东家,那个大公司的老板,都在谈论赛查。外边对他的舆论早已改变,这时更把他捧到了云端里。
“瞧,这才是一个君子!”赛查在街上好几次听到这句话,心中的感觉好似一个作家听见有人指着他提到他的名字。这样的好名声把杜·蒂埃气坏了。赛查拿了王上给的钱,第一个念头就是还老伙计的债。他往旭赛·唐打街走去,银行家在外边办公事回来,恰好在楼梯上碰到他的老东家。
“怎么样,可怜的皮罗多?”他装着亲热的样子问。
赛查很高傲的答道:“什么可怜!我有钱啦。今晚上还清了你的债,我可以安心睡觉了。”
这句表示多么诚实的话深深的刺痛了杜·蒂埃。他虽则受人敬重,自己却心虚得很;他听见有个压制不住的声音在心中叫:“这个人可了不得!”
“你还我钱么?你做什么生意啊?”
退休的花粉商肯定杜·蒂埃不会把他的话传出去,便说:“先生,我再也不做生意了。我碰到的那种事,没有一个人料得到的。谁敢说将来不会再有一个罗甘拿我作牺牲品呢?我的行事传到王上耳朵里,承蒙他同情我,鼓励我,刚才给了我一笔相当的款子,使我能够……”
杜·蒂埃打断了他的话,问道:“要不要收据?你打算马上付么?……”
“是的,连本带利,全部付清。劳驾你上克劳太那儿去一趟,好在没有几步路。”
“还要经过公证人么?”
赛查道:“先生,我想要复权总可以吧?有了合法的证件才没有人能否定……”
杜·蒂埃和皮罗多一同往外走,说道:“好,走吧,路近得很。可是你哪儿弄来这么多钱呢?……”
赛查道:“不是弄来的,是流着汗挣来的。”
“你欠克拉巴龙银号的数目大得很呢。”
“唉!是啊,那是最大的一笔,我看我这条老命要为之拼掉的了。”
杜·蒂埃恶狠狠的说道:“这数目你永远还不出的。”
赛查暗暗想:“他说的不错。”
回家的路上,可怜的人一不小心走了圣·奥诺雷街。他一向避开那条街,免得看到他的店和老家的窗子。三个月的痛苦,已经把他在那儿过的十八年幸福生活抹得干干净净。从他倒霉以后,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老房子。
他心上想:“早先我还打算在这里养老的呢。”
他一看见新招牌上写着:
赛莱斯丁·克勒凡
前赛查·皮罗多老店
就加紧脚步走过去。但他又想起窗口好像有个淡黄头发的女人,不由得叫起来:“那不是赛查丽纳么?……我真是眼花了。”
事实上他的确看见了女儿,老婆和包比诺。两个情人知道皮罗多从来不打老店门前过,又想不到他当天会碰到那样的事;只因为要给他办一次庆祝的喜事,先来布置一下。他们这样突如其来的露面把赛查弄得奇怪之极,待在那里不动了。
莫利奈跟玫瑰女王对面一家铺子的老板说:“哦,皮罗多先生在瞧他的老屋子。”
花粉商的老邻居回答说:“可怜的人!他在这儿开过多阔气的跳舞会……来的车子就有二百辆。”
莫利奈说:“那次我也来的;过了三个月他破产了,我还是破产管理人呢。”
皮罗多赶紧溜了,两腿打着哆嗦一直奔到比勒罗家里。
比勒罗已经知道五钻石街的事,深怕像复权那样的喜讯过于刺激,侄婿会受不住。他经常看着可怜的家伙情绪起伏,念念不忘的想着他对破产的看法多么严厉,他的精力一天到晚都在消耗。在赛查心目中,名誉虽然扫地,还有恢复的日子。这个希望使他的痛苦更没有平息的时候。比勒罗便想叫侄婿心上先有个准备,然后再告诉他好消息。皮罗多进门的当儿,他正在盘算用什么办法。皮罗多讲起王上对他的关切,表示非常高兴,比勒罗觉得倒是个好现象。他又说看见赛查丽纳在玫瑰女王楼上,诧异得不得了;比勒罗认为这更是个机会,可以把话引入本题。
他说:“赛查,你可知道这件事的来历么?那是因为包比诺性急,要赶紧和赛查丽纳结婚。他的确等不及了;而且也不能为了你过分的要求诚实,叫他年纪轻轻的放着现成酒席不吃,只啃他的干面包。包比诺准备拿出一笔钱来,把你所有的债都归清。”
皮罗多说:“这是他出钱买老婆了。”
“帮丈人复权不是挺有面子么?”
“人家可以提出异议的。并且……”
“并且,”叔岳装作生气的样子,“你只能牺牲自己,不能牺牲女儿。”
两人越辩越激烈,其实是比勒罗故意逗他的。
比勒罗嚷道:“倘若包比诺不是借钱给你,而是为了不剥削你的利益,当你合伙人看待,把他给你还债的款子作为你在头油的盈利中应得的一份,预支给你……”
“那我好像串通了包比诺欺骗债主。”
比勒罗假装被这个理由驳倒了。他很了解人的心理,知道这好人夜里睡在床上也会在这一点上和自己争执的。那样他就会常常想到复权的念头,以后再听到事实不至于太刺激了。
赛查吃晚饭的时候问:“可是为什么我老婆女儿都在老房子里呢?”
“安赛末要把屋子租下来做新房。你女人也赞成。他们已经瞒着你把婚约公布了,叫你不能不同意。包比诺说,等你复权以后再和赛查丽纳结婚,就显不出他的义气了。王上给你六千法郎,你收了;至亲的赠予,你倒不愿意接受!你欠我的钱,倘若我给你一张收据作为清讫,是不是你也拒绝呢?”
赛查道:“那我可以接受,但是也不能阻止我拿了收据再积起钱来还你。”
比勒罗道:“算你一丝不苟就是了。看一个人诚实不诚实,我是内行。不过你刚才的话真是岂有此理。债还清了,怎么还说是欺骗债主?”
赛查留神望着比勒罗。比勒罗看他愁眉不展了三年,第一次笑逐颜开,心里也很激动。
赛查道:“不错,债可以还清了……但是我把女儿卖了钱啦!”
“那是我自己愿意的。”赛查丽纳嚷着,和包比诺一同出现了。
两个情人踮着脚尖走进比勒罗的屋子,后面跟着皮罗多太太;走到穿堂,刚好听见赛查说出最后那句话。他们三人雇着马车,已经到那些还没清讫的债权人家里去过,约他们当晚在克劳太事务所会齐。克劳太正在预备收据。赛查认为自己仍旧欠着债,现在这个办法是移花接木,钻了法律的空子。但他的顾虑经不起多情的包比诺有力的批驳。赛查听到下面一句话,也觉得良心上有了交代,无话可说了。
包比诺问他:“你要你女儿的命么?”
“要我女儿的命!”赛查愣住了。
包比诺道:“这笔钱,我良心上认为是你存在我店里的,我有权利在你生前送给你。这样你还不接受么?”
赛查道:“好,我接受。”
“那么咱们今晚就到克劳太事务所去,免得再翻案;同时我们的婚书也可以在那里商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