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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一个朋友_赛查·皮罗多盛衰记

作者:巴尔扎克 字数:7640 更新:2025-01-06 16:31:58

花粉商走到大门口,刚好一匹精壮的英国马,浑身大汗,拉着一辆当时巴黎街上最漂亮的双轮车在门口停下。皮罗多泪眼模糊,差点儿没看见。他恨不得让车子撞倒,死掉算了;那也许人家会说他遭了意外,事情才搅得一团糟的。他没有认出,来的是身段苗条的杜·蒂埃,穿着漂亮的晨装,一面把缰绳递给跟班,一面拿毯子盖了牲口,那匹纯血种的马背上湿漉漉的全是汗。

他招呼老东家道:“怎么在这儿呀?”

这句话对杜·蒂埃又是当头一棍,他接口道:“就是不能用卑鄙手段拐骗邻人的财产,比如你三个月之内宣告破产,把我的一万法郎变了一把灰……”

这几句话把花粉商听呆了。

这个暴发户有心带了老东家不进办公室,而穿过一间间的上房,还特意放慢脚步让皮罗多看看他豪华的餐室和两间客厅。餐室里挂着从德国买来的名画;至于客厅的精致讲究,皮罗多只有在特·勒农古公爵府上见识过。

赛查念了信,说道:“杜·蒂埃,你救了我了!”

赛查叫道:“怎么!杜·蒂埃,这话当真么?不跟我开玩笑吧?不错,我手头紧了一点,不过也是暂时的……”

花粉商答道:“祝你发财!你为什么不在我店里买花粉呢?”

花粉商发觉闯了祸,吓了一大跳,说道:“那也不见得……有人提到你和罗甘太太的关系。喝!跟别人的老婆……”

老实人站起来抓着老伙计的手,一本正经,加强了语气说道:“杜·蒂埃,这一下我又敬重你了。”

老实人往往不识时务,做起好事来没有分寸,样样都直往直来,心口如一。皮罗多已经倒霉,还要进一步自讨苦吃,把老虎给得罪了,无意中刺伤了他的心。他一句话就把杜·蒂埃变成他的死冤家,而且还是一句赞美的话,表示一个人诚实有德,极坦白极高兴的说出来的。

皮罗多道:“不错,我的孩子……服尔德不是曾经说,上帝把悔过看作人的美德么?”

皮罗多走进杜·蒂埃的寝室。一比之下,他女人的卧房好比跑龙套住的四层楼,这里却是歌剧院红角儿的住宅。天花板上糊着紫色缎子,用白缎子嵌线做衬托。地下铺着东方出品的青莲地毯,床前另有一条银鼠的脚毯。家具和零星用品都式样新颖,说不尽有多么讲究。花粉商停下来看一架美丽的座钟,雕着爱神和泼西希的像,原作是一个有名的银行家定做的,杜·蒂埃同他商量,弄到了这个独一无二的复制品。最后,老东家和老伙计两个走进一间书房,完全是公子哥儿的气派,精致可爱,不像做交易的地方,倒像是谈情说爱的场所。罗甘太太因为杜·蒂埃照顾了她的财产,送他一把镂金的裁纸刀,一个雕刻精工的孔雀石信插,还有一些穷奢极侈,高价买来的小古董。铺的地毯是最讲究的比利时出品,不但眼睛看了舒服,而且软绵绵的厚羊毛踏上去的感觉也与众不同。杜·蒂埃把花粉商让到壁炉旁边坐下,可怜的花粉商却是眼花缭乱,狼狈得很。

皮罗多把地皮生意说给杜·蒂埃听,杜·蒂埃瞪着眼睛,认为那笔买卖太好了,把花粉商的聪明和眼光着实恭维了一番。

皮罗多临走对杜·蒂埃感激不尽,心上想:“这就跟打了保单一样了。对,一个人做的好事永远不会落空的!”

杜·蒂埃道:“说老实话,我怕见你太太,她老是引起我的幻想!你要不是我的东家,真的,我……”

杜·蒂埃道:“来,干一杯,祝你健康!”

杜·蒂埃道:“怎么啦,亲爱的东家?今天我这样对你,明天你不是会同样对我么?那不是平常得很,跟打个招呼一样么?”

杜·蒂埃说:“你尽管去借吧;纽沁根看到我的字条,你要借多少就多少。事情不巧,这几天我的资金没法调动;要不然,我也不打发你去找这位金融大王了。跟纽沁根男爵比起来,格莱弟兄不过是虾兵蟹将。纽沁根是劳氏转世。拿了我的信,包你正月半可以过关;以后咱们再瞧着办。纽沁根和我是最要好的朋友,问他要一百万,他也不会拒绝的。”

杜·蒂埃说道:“你可是来要这些亚剌伯人帮忙的?哼!你不知道这批商界上的刽子手作了多少坏事!他们囤足了靛青,把靛青抬价;为了要改进大米,操纵市场,就压低行情,逼人家低价抛出。他们都是手段毒辣的海盗,没有王法,没有信仰,没有良心的!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难道你不知道么?看你手头有桩好买卖,就放款给你;等到你被买卖拖住了,就来收回款子,逼你三钱不值两文的把事业让给他们。他们在勒·哈佛,波尔多,马赛,干的好事,人家会告诉你一大堆呢!他们拿政治做幌子,遮盖了多少混账事儿!所以我老实不客气盘剥他们。亲爱的皮罗多,咱们一块儿走走罢。——约瑟,马热得很,你牵着它去溜一下。值到三千法郎的牲口也是一笔资本呢。”

杜·蒂埃给花粉商倒了一杯包尔多,拣了些肝酱。花粉商看到自己有了生路,不由得像抽筋一般的笑起来。他摸着表链,只要老伙计说着:“怎么不吃呀?”他才送一口东西到嘴里。看他这副神气,可知杜·蒂埃把他推落进去的陷坑有多么深;而且现在拉他上来,将来仍可以推他下去。等出纳员回上楼,赛查签好期票,十张钞票一装进口袋,他再也忍不住了。一会儿以前,他的街坊和法兰西银行都要知道他付不出款子,他也非向老婆承认亏空不可;现在一切都挽回过来了!一个人得救的快乐,强烈的程度和失败的苦恼差不多。可怜虫情不自禁,连眼睛都湿了。

杜·蒂埃签的名在i上面漏掉一点。对于一般和他在生意上有来往的人,这个缺笔是个暗号;有了这暗号,不管信上介绍的话多么恳切,请托多么热烈,都不发生作用。原来表示杜·蒂埃伏在地下,苦苦央求的许多惊叹号,是别有苦衷或者是没法拒绝而写上去的,应当作为无效。收信的朋友看到i上面缺掉一点,就说几句空话把来人敷衍一番了事。好些上流人物,连要人在内,都像小孩子般受过做经纪人的,做银钱生意的,当律师的骗;他们都有两种签字,一种是有效的,一种是无效的;便是最精明的人也免不了上当。你只要把真信假信的效果都领教过了,才能识破这个狡计。

杜·蒂埃暗暗想道:“好家伙,你明明是放屁!”这一句是他当掮客时代的口头禅。

杜·蒂埃打了铃,进来一个当差比皮罗多还穿得整齐。

杜·蒂埃回答:“我知道,为了罗甘。唉!我也损失了一万法郎,老混蛋借去做了逃跑的盘缠;可是将来罗甘太太分到了共有财产,会还我的。我劝那可怜的女人别发傻,丈夫为一个婊子欠下的债,千万不能拿她的财产去还。她要能全部归清当然很好,可是对债主怎么能照顾了这个,亏待了那个呢?你不是罗甘那样的人,我知道,你宁可把自己一枪打死,也不肯叫我损失一个钱的。哦!已经到旭赛·唐打街上了,上我家里去坐坐吧。”

杜·蒂埃嘻嘻哈哈的说道:“噢!罗甘太太!那不正是年轻人的风头么?我明白了,老东家,大概外边说我借了她的钱吧。事实正相反,她的财产被丈夫的亏空拖累了,是我替她救过来的。我的家业来路很清白,刚才告诉过你了。你知道我本来一无所有。年轻人的处境有时候真窘,弄得不好,会越来越穷。就算我们像共和政府那样用摊派方式借钱,我们总还如数归清,比政府老实得多。”

屋内到处描金,摆满了艺术品,奢侈的小摆设,名贵的花瓶,以及使公斯当斯的房间相形失色的许多小东西,把皮罗多眼睛都看花了。他自己摆过阔,知道摆阔的代价,心里想:

她等丈夫在身边坐下了,咬着他耳朵问:“明天拿什么付账呢?”

出纳员来了,杜·蒂埃指着赛查说道:

其实他早已知道。格莱弟兄向克拉巴龙打听赛查,克拉巴龙按照杜·蒂埃的吩咐,把花粉商多年的信誉说得一文不值。可怜虫的眼泪虽然马上止住,已经充分泄露了他的心事。

他这么一想,又回到原来的计划上,决意把这个正人君子打倒,踩在脚下。皮罗多拿着杜·蒂埃的把柄,又是个规矩体面的人,杜·蒂埃非叫他在生意场中身败名裂不可。社会上的深仇宿恨,不管是为了政治还是私事,不管在女人之间还是在男人之间,原因都不外乎被人拿住了赃证。物质的损失,面子的伤害,都还能补救,甚至挨了巴掌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唯独犯案的时候被人撞破是无法挽回的!……罪犯和见证的决斗,一定得拼个你死我活才罢休。

他说着往大街那边走去。

他想:“我尽可以在生意上把这个人毁掉,他和他妻子女儿的性命都操在我手里。我为他女人受过罪,有个时期还想娶他女儿,把整个前途放在她身上呢。现在他的钱给我拿来了。还是让这个饭桶在水里漂一下再说吧,反正逃不出我手掌。”

他想着人生的大道理出神了。可是还有一桩心事扰乱他的快乐。这几天他拦着老婆不让她去查看账目;银钱出入都交给赛莱斯丁照管,自己也帮着做一些。他为妻子女儿装修布置的漂亮房间,他要她们痛痛快快受用一下。但是兴头过去了,要皮罗多太太不当家做主,不像她所谓的亲自当垆,那是她死也不肯的。皮罗多的戏法已经变完,为了不让太太看出亏空的痕迹,什么手段都用过了。向老主雇讨账的事,公斯当斯就大为反对,把伙计们埋怨了一顿,还说赛莱斯丁不该拆铺子的台,只道是他一个人出的主意。赛莱斯丁听着皮罗多的嘱咐,一声不出,由她埋怨。伙计们都知道老板是受老板娘控制的;夫妇两个谁真正掌权,只能瞒外人,不能瞒自己人。事到如今,皮罗多非把实情告诉太太不可了,向杜·蒂埃借的钱必须在家里说明理由。他回去,公斯当斯正在柜上查看到期应付的账,现金想必也点过了;皮罗多看着不由得心惊肉跳。

他坐在书桌前面写了一封信:

致 巴黎特·纽沁根男爵

亲爱的男爵:

兹介绍 “嗯,朋友,早上起得早么?”

包比诺答道:“别说起早,还不大有工夫睡觉呢。生意好的当口要抓住机会……”

“我不是早说的么?我的油就是一笔财产。”

“是的,先生;不过推销的方法也有关系。为你的宝石,我很花了些镶工。”

花粉商说:“那么情形怎么样?可有赚头啦?”

包比诺叫道:“怎么!一个月工夫就有赚头啦?高狄沙才不过出门了二十五天;他一句话没跟我说,就搭着驿车走了。他真忠心!这也是沾了我叔叔的光!”他又凑着皮罗多耳朵说,“报纸要花到我们一万二千法郎呢。”

皮罗多道:“报纸!……”

“你没看报么?”

“没有。”

包比诺说:“那么你是什么都不知道了。招贴,框子,印刷,花了两万!……还买了十万个瓶子!……现在样样都是下本的时候。我们正在大批生产。我常在工场里过夜;要是你上那儿去,可以看到我发明的一个小型榛子钳,不会蛀的。这五天,光是替客户代办制药用的油,就赚了三千法郎佣金。”

“你真会动脑筋!我早看出来了。”皮罗多摸着包比诺的头发,把他当作小娃娃一样。

这时有几个人走进铺子。

皮罗多跑来只闻到肉香,一时还吃不到肉,便丢下包比诺让他去料理事情;他说:“再见了,星期天咱们一起在你姑母家吃饭。”他心上想:“真怪!眼睛一霎,小伙计就这样会做买卖。”包比诺的得意和自信,跟杜·蒂埃家穷奢极侈的排场,同样使他诧异不止。“我把手放在安赛末头上,他脸色就不大好看,仿佛他已经成了法朗梭阿·格莱那样的人物。”

皮罗多没想到,伙计们拿眼睛望着包比诺,做老板的在店里总得保持老板的身份。老实人在这里像在杜·蒂埃家一样,为了好心肠又做了一桩糊涂事儿。他不能把真情实感藏在心里,只会俗不可耐的表现出来;亏得是包比诺,换了别人,准会生他的气的。

皮罗多夫妇两个过了十九年幸福的生活,星期日拉贡家的饭局是他们最后一次的快乐了,而且是完美的快乐。拉贡住在圣·舒比斯–小波旁街,一幢古老房子的三层楼上。房子外表很像样;里面的护壁板画的是牧羊姑娘穿着大裙子跳舞,羊群在那里吃草,完全是十八世纪的风光。而拉贡夫妇作为十八世纪布尔乔亚的代表也再合适没有:古板,严肃,生活习惯叫人看了好笑,心里始终敬重贵族,对王上跟教会都忠心耿耿。家具,时钟,桌布,碗盏,样样都年代久远,因为古色古香,反倒显得新式了。客厅里糊的是大马色旧花绸,挂着织锦缎窗帘,摆几张大沙发和几口什锦柜子。一幅出色的包比诺肖像还是拉都的手笔。画上的包比诺是拉贡太太的父亲,做过桑赛尔的市政官,从画上看是个挺好的好人,满面笑容,活像走运的暴发户。拉贡太太在家还有一条英国种的查理小狗做她的配角,躺在小小的洛可可式硬沙发上,可爱得很。当然,那张沙发从来没有派过克莱皮翁沙发的用场。老夫妻俩有许多优点,尤其是家里藏着沉淀清楚的陈年葡萄酒,和安福太太精制的几种饭后酒。据说有些男人尽管不存希望,仍旧死心塌地爱着美丽的拉贡太太;那批酒就是他们从中美洲捎给她的。所以他们家的小小的饭局很受赞赏。老厨娘耶纳德赤胆忠心的服侍两个老人,恨不得偷了果子来替他们做果酱。她攒的钱不存银行,专买奖券,希望有朝一日能有大笔奖金送给主人。她虽则上了六十岁,逢到有客人来的星期天,还是忙着在厨房里招呼饭菜,在饭厅里侍候,手脚的轻健,便是在斐迦罗婚礼中扮苏珊娜出名的龚达太太也要输她几分。

请的客人是包比诺法官,比勒罗叔叔,内侄安赛末,皮罗多一家三口,玛蒂法一家三口,还有陆罗神甫。缠着头巾参加跳舞会的玛蒂法太太,这回穿着蓝丝绒衫,厚纱袜,山羊皮鞋,戴着绿色海虎绒镶边的羚羊皮手套,罗士呢夹里的帽子上插着莲馨花。十个客人五点钟都到齐了。拉贡夫妻要求他们都准时。人家请他们,也得提早开饭,七十老人的胃不能依照时髦社会的新规矩把晚饭的时间推迟。

赛查丽纳料到拉贡太太会把她的座位排在安赛末旁边。只要是女人,不管是热心宗教的还是痴呆混沌的,在爱情方面没有一个不精明。所以花粉商的女儿把自己打扮得叫包比诺神魂颠倒。公斯当斯素来把公证人一行看作王太子似的,招克劳太做女婿的事没有成功,觉得很难过;现在帮女儿装扮,也还有些心酸。她想着女儿的前途,有意把赛查丽纳的围巾披得低一些,让一部分肩膀和长得特别好看的脖子露在外面。希腊式的双叠襟的紧身儿半开半合,一共有五道褶裥,把浑圆的胸部勾画得十分迷人。淡灰呢衫束着绿绲边的飘带,身腰越发显得苗条柔软。耳上戴着镂金的环子。往后梳的头发叫人一眼就看到皮肤娇嫩无比,加上隐隐约约的血管,皮色有了变化,没有反光的部分更表示她生活纯洁。一句话,赛查丽纳那天晚上娇艳极了,连玛蒂法太太也不能不承认,但她没想到母女俩的意思是非把小包比诺的心勾住不可。

两个受着爱情煽动的孩子,站在冷风从隙缝里直钻进来的窗洞底下,放低着声音甜甜蜜蜜的谈心;皮罗多夫妇跟玛蒂法太太都不去打扰他们。并且大人们的谈话也热闹起来了,包比诺法官漏出一句关于罗甘逃走的话,说他是 特·玛赛举起手眼镜照着皮罗多,说道:“嗯,不错,这张脸有点面熟。那么纽沁根,你是打算把你的买卖加些花粉,上点儿油么?……”

男爵装着气恼的样子,说道:“唉,拉贡在我行里有个户头,我有心照顾他们,他们就是不愿意多等一天。”

皮罗多嚷道:“噢!男爵!”

老实人看到事情毫无分晓,便顾不得向男爵夫人和特·玛赛告辞,急忙去追纽沁根。纽沁根已经走在楼梯上,花粉商直赶到楼下,正当银行家快进办公室的时候才追上。可怜的家伙觉得掉进了窟窿,做了一个绝望的手势;纽沁根一边开门,一边看见了,说道:

“唔,不是讲妥了么?你去找杜·蒂埃先把手续办好。”

皮罗多只道特·玛赛可能对男爵有些影响,便像燕子一样飞快的奔上楼梯,溜进饭厅。男爵夫人和特·玛赛应该还在那里;他走的时候,但斐纳正等着喝咖啡牛奶呢。他看见咖啡已经端来,可是男爵夫人和漂亮哥儿都不在了。当差看到花粉商表示诧异,对他笑了笑。他只得慢吞吞的下楼。

赛查立刻赶到杜·蒂埃家,门上说杜·蒂埃下乡看罗甘太太去了。花粉商雇了一辆轻便马车直奔诺扬,加了钱要车子跑得跟班车一样快。到了诺扬,看门的说先生和太太已经回巴黎。皮罗多筋疲力尽,回到家里,把经过情形告诉了妻子和女儿。公斯当斯平日生意上有一点儿不如意就牵肠挂肚,摆脱不开;赛查想不到她这时竟会极尽温存的安慰他,说事情一定能顺利解决。

第二天早上七点,天还没有亮,皮罗多就到了杜·蒂埃住的那条街上,守在那儿。他塞了十个法郎给门房,要求和杜·蒂埃的贴身当差说句话。总算赛查有面子,见到了当差,又塞了两块金洋,央他等主人起床就带他进去。他跟一般清客和求情的人一样,靠着这些小小的牺牲,受着很大的委屈,达到了目的。八点半,他的老伙计刚刚披上晨衣,脑子还没完全醒过来,打着呵欠,伸着懒腰,嘴里向老东家道歉的时候,皮罗多终于见到了他心目中独一无二的朋友,没想到他是一只只想报仇的老虎。

皮罗多道:“不客气,不客气。”

杜·蒂埃问:“找我有什么事啊,赛查?”

赛查心慌意乱,把纽沁根男爵的回话和条件告诉杜·蒂埃。杜·蒂埃似听非听,一边找他壁炉用的吹风,一边埋怨当差炉子没生好。

赛查没看见当差在旁边听着,后来发觉了,很难为情的停了下来。杜·蒂埃却心不在焉的催他:“说吧说吧,我听着呢!”他只得继续说下去。

可怜虫浑身大汗,连衬衫都湿了。等到杜·蒂埃朝他瞪着眼睛,夹着一丝丝黄筋的银色眼珠闪着凶光,直瞧到他心里去的时候,赛查的汗又变成冰凉冰凉的了。

“亲爱的东家,你出的票子,克拉巴龙银号没有担保就转给了羊腿子,现在被法兰西银行退回:这能怪我么?你当过商务裁判,怎么做出这种糊涂事儿?我做的是银钱生意,我可以借钱给你,可不能让我签的字碰法兰西银行的钉子。我全靠信用吃饭。在这一点上咱们都一样。你要不要现款呀?”

“我缺的钱,你能全数借给我么?”

“那要看数目了。你要多少呢?”

“三万。”

“哎唷唷!那可了不得!”杜·蒂埃说着哈哈大笑。

花粉商被杜·蒂埃的排场弄迷糊了,听见笑声,只道他瞧不起这个小数目,不禁松了一口气。杜·蒂埃按了铃。

“叫出纳员上来。”

当差说:“还没有上班,先生。”

“嘿!这些混蛋不把我放在眼里!已经八点半了,人家上百万生意都成交了。”

过了五分钟,勒葛拉先生来了。

“咱们现金还有多少?”

“只有两万了。先生吩咐买三万法郎公债,月半要用现款交割的。”

“不错;我糊里糊涂还没睡醒呢。”

出纳员阴阳怪气的把皮罗多瞟了一眼,出去了。

杜·蒂埃道:“一个人的底细瞒得过别人,瞒不过出纳员。”说到这里停了一会,急得花粉商脑门上冒出一颗颗的汗珠。接着又说:“小包比诺新近做了老板,你不是加了股么?”

皮罗多很天真地答道:“是啊。凭他的票子,是不是你能借我一笔大数目?”

“拿他五万法郎票据来,我去跟一个叫高勃萨克的商量,要他利息低一些。他要有大宗款子存放是好说话的;我知道他现在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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