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政时代,特·华德维男爵夫人的府 编辑依了他的话,讲着最难懂的玄妙的土话,果然大受欢迎。
年轻的特·苏拉先生所以不曾丧失勃尚松上流社会对他的敬意,还是靠他们纯粹的虚荣心;贵族们很乐意装作适合潮流,能对那些到贡台来游历的巴黎贵族,提供一个和他们仿佛的青年。所有特·苏拉私下做的工作,骗人的玩意,表面的奢豪,骨子里的安分,都有着一个目的;否则这勃尚松的狮子早不在地方上了。阿曼台心想娶一个有钱的妻子,能有一天证明他的田庄并没抵押,证明他有着积蓄。他想教全城关心他,成为当地最美最风雅的男子,以便先获得洛萨莉·特·华德维小姐的注意,然后获得她的婚约!
一八三○年,年轻的特·苏拉先生开始他花花公子的生涯时,洛萨莉才十四岁。一八三四年,特·华德维小姐的年龄,正到了少女们很易被阿曼台勾引大众注目的怪腔派吸动的时候。很多狮子是打了算盘,预备投机而做起狮子来的。华德维府上,十二年来每年有五万法郎的进款,支出却从不超过二万四,虽然他们每星期一五两次的招待勃尚松高等社会,星期一是晚餐局,星期五是夜会。这样,十二年来怎会没有每年二万六千的储蓄,用着这些旧家所特有的神不知鬼不觉得手段存放在一边!外面很普遍的相信,特·华德维夫人因为田产已经很多,所以她的积蓄在一八三○年上以三厘利存放着。由此,洛萨莉的奁资,总该在每年四万法郎上下的收益。五年以来,狮子像田鼠一般的苦干着,为的要把自己的地位维持在严厉的男爵夫人的敬意的顶尖上,一边还得装出讨好特·华德维小姐自尊心的姿态。阿曼台在勃尚松的地位赖以维持的那些巧妙,男爵夫人胸中雪亮,并且因此很看重他。她三十岁时,特·苏拉就依在她的翼下:他胆敢赞美她,奉她为偶像,甚至能对她——世界上只有他能——讲述几乎所有的虔诚妇女都爱听的粗野笑话,她们靠着崇高的德行,尽可凝视深渊而不致失足,观看魔阱而不会陷落。您懂得为何这狮子连最平常的把戏都不玩么?他把自己的生活摊得明明白白,好像露天一样,谁都看得清楚,为的要在男爵夫人身畔扮作自甘牺牲的情人,好让她把不许肉体消受的罪恶,在精神上痛快一下。一个男人而能有特权把唐突的说话灌在一个虔婆耳里,便是她心目中可爱的人物。倘若这模范狮子对人心认识更深的话,他大可毫无危险的在勃尚松女工中间干几件风流事,她们看他像王一样呢:用这种办法来对付严厉而假贞节的男爵夫人,他的事情只会更加顺利。在洛萨莉前面,这位律身谨严的家伙,显出是花大钱的阔客:宣扬着豪华生活,让她窥见一位时髦太太在巴黎当漂亮角色的远景,那儿他是将来要以国会议员的资格前去的。这些高明的手段获得完满的成功。一八三四年时,组成勃尚松高等社会的四十个旧家的母亲,提起年轻的特·苏拉先生,一律认为是勃尚松最可爱的青年;在特·吕泼府上,谁也不敢跟这红人争座,全勃尚松都把他看作洛萨莉·特·华德维未来的丈夫。关于这个题目,男爵夫人甚至已和阿曼台谈过几句,男爵的装聋作哑,更替这谈判加了一重保障。
因为有一天会成巨富而身价大增的特·华德维小姐,自幼在母亲很少出门(因为她那样的爱总主教)的特·吕泼府邸里教养长大,受着清一色的宗教教育束缚,受着母亲严格的道德管教,和专制的压迫。洛萨莉实在一无所知。研究过哥德利著的地理,圣经,古代史,法国史,加减乘除,一切都经过一个老耶稣会徒的严密检查,这好算知道什么事情吗?绘画,音乐,跳舞是禁止的,仿佛那些是不能美化人生而要败坏人生的。凡是各种针线和零星女红,男爵夫人都教给女儿:缝衣啦,刺绣啦,编织啦。十七岁的洛萨莉,只念过《传教徒通讯录》和一些关于贵族徽章学的书。报纸从没污过她的眼目。每天早上她给母亲带到大教堂去做弥撒,回来吃中饭,在花园里散步一会之后,做着女红,坐在男爵夫人旁边招待来客,直到晚餐时分。然后,除了星期一五之外,她陪着特·华德维夫人消磨黄昏,从不能超过母亲规定的发言量。十八岁时,特·华德维小姐是一个娇弱的少女,纤瘦的,平板的,黄头发,白皮肤,毫无表情。淡蓝的眼睛,在眼皮翻动时倒还美丽,眼皮往下一垂,有一团阴影罩在面颊上。轮廓整齐的额角,被几点红瘢损害了光彩。她的脸庞真像杜莱和班吕琪以前诸画家笔下的圣女:同样肥肥的脸盘,虽然单薄些,同样由耽想造成的带忧郁性的细腻,同样严肃的天真。她身上的一切,连姿势在内,都令人想起那些处女,只在细心的识者眼里,才在神秘光彩之下显出美。她有好看的但是红色的手,有女庄主般最美的脚,平常她穿着纯棉料的长袍;但在星期日和节日,母亲准她穿绸。她在勃尚松裁制的服装,把她装扮得几乎丑了;可是她的母亲倒想从巴黎的时装上获取妩媚,华丽,和风雅,靠着年轻的特·苏拉先生帮忙,她的装饰最细微的部分,都取法于巴黎。洛萨莉从没穿过丝袜或长筒靴,只穿纱袜和皮鞋。大宴会的日子,她穿着一件轻纱袍,垂着头发,脚上套了一双古铜色皮鞋。在洛萨莉的这种教育和谦卑的态度之下,藏着一副铁一般的性格。生理学家与深刻的人性观察家,会叫您大为错愕的告诉您,脾气,性格,性灵,天才,在家庭里会经过长时期的间隔而重现,跟所谓遗传病一般无二。因此才气和痛风症一样,有时会一跳两代。这种现象,我们可在乔治·桑身上找到一个著名的例子:撒克斯元帅的精力,气魄,观念,都在乔治·桑身上重现;因为她的父亲是撒克斯元帅的私生子。鼎鼎大名的华德维的果断,传奇式的豪胆,重又降临在侄曾孙女身上,再加特·吕泼族的固执与自恃血统高贵的傲气,愈加强化了她的个性。但这些优点,或这些缺点,倘您喜欢这么说,埋在这颗外表柔弱的少女灵魂里,其隐藏之幽深,不下于火山未成形前丘陵之下的熔岩。特·华德维夫人或许已窥到这双重的血统遗产,所以把洛萨莉管得那么严,甚至有一天总主教埋怨她待女儿太苛时,她回答说:“让我管教罢,大人,我是识得她的!躲在她皮肉底下的撒旦不止一个呢!”
男爵夫人对女儿的特别注意,尤其因为她认为这是她做母亲的荣誉攸关。再说她也无事可做。格罗底特·特·吕泼那时三十五岁,差不多是寡妇,因为丈夫车磨着各种木料的蛋盅,拼命要用硬木制造六根轴梗的轮盘,替他的宾客做烟罐;所以他的太太只能和阿曼台·特·苏拉毫无邪念的调调情。当这个青年人在她府上的时候,她忽而把女儿打发开,忽而把她叫回来,想从这颗年轻的心中发现一些嫉妒的动作,以便有驯服它们的机会。她模仿警察对付共和党人的办法;但她白费心力,洛萨莉绝不露出任何骚动。于是严峻的虔婆埋怨女儿没有心肠。洛萨莉对母亲的认识,足以知道如果她觉得年轻的特·苏拉先生“不错”的话,定会招惹一顿臭骂。所以对于母亲的一切挑逗,她只回答几句所谓耶稣会徒派的句子,其实这俗称是不妥的,因为耶稣会徒是强者,而这些吞吞吐吐的省略句子只是弱者藏身的铁丝架。于是母亲认为女儿装腔作势。倘使不幸而华德维和特·吕泼的真性格闪露一下时,母亲便提出儿女对父母应有的尊敬,迫令洛萨莉柔顺地服从。这种争斗是在日常生活最幽密的核心发生的,表面上绝对不露声色。副主教,这位亲爱的特·葛朗赛神甫,故总主教的朋友,无论以本区主教的资格而论是如何精明,却总猜不透这种争斗曾否煽动母女间的仇恨,是否母亲先存下妒意,是否阿曼台在母亲身上追求女儿的行为已经逾限。站在世交的地位上,他既不盘问母亲,也不盘问女儿。洛萨莉,为了年轻的特·苏拉先生,精神上太吃亏了,便如俗语所说的不耐烦他,当他对她说话,想逗引出她一些心腹时,她总很冷淡。这种憎厌之心唯有母亲的眼睛看得见,永远被抓为训话的题目。
“洛萨莉,我不懂你为什么对阿曼台这么冷淡;是不是因为他是我们一家的朋友,我们,你的父亲和我都喜欢他的缘故……”
“唉!妈妈,”有一天那可怜的孩子回答道,“要是我待他好了,岂不罪过更大?”
“什么话?”特·华德维夫人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母亲是不讲理的,也许,照你想来,母亲在无论哪一点上都不讲理?但愿从今以后,别再有同样的话从你嘴里出来,对你的母亲……”
这场拌嘴持续了三点三刻,而洛萨莉又把这一点提出了。母亲气得面孔发白,打发洛萨莉进了卧室。洛萨莉在那儿寻思这场争吵的意义,什么都寻思不出,她本是无辜的呀!因此,当勃尚松全城以为年轻的特·苏拉先生已十分迫近他追逐的目标,而他也为此解掉了领带,耗费了多少罐的鞋油,用掉了多少黑油使须髭发亮,穿旧了多少漂亮背心,用去了多少马蹄铁和绑腰(因为他穿着件皮马夹,狮子们的绑腰),其实阿曼台与对象之间的距离,比任何初入门的生客还要远,虽然他有尊严高尚的特·葛朗赛神甫撑腰。并且在我们这件故事开始的时候,洛萨莉全没有知道年轻的阿曼台·特·苏勒耶士是为她预备的。——现在我们再来叙述那天晚餐桌上的情形。
“夫人,”特·苏拉先生对男爵夫人说,一边等太热的汤冷却,一边想把他的叙述弄得曲折些。“有一天,驿车把一个巴黎人送进这里的国家旅馆,他看了几处房子,拣定石梯街上迦拉小姐那所屋子的二层楼。随后这外乡人径奔市政府,把实际住址和行使公权的住址备了案。接着他提出合格的证件在法院律师表上注了册,到他的新同僚那里,法院的僚属那里,推事那里,一切司法界人士那里,投了名片,上面印着:亚尔培·萨伐龙。”
“萨伐龙这个姓是出名的,”深通贵族徽章学的洛萨莉说。“萨伐龙·特·萨伐吕司这一族是比利时最老最贵最富的世家之一。”
“他是法国人而且是南方人,”阿曼台·特·苏拉接着说。“如果他要袭用萨伐龙·特·萨伐吕司的盾徽,他必得在上面加一条横线。在比利时勃拉防州现在只有一位萨伐吕司小姐,一个遗产甚富的待字的闺女。”
“横线其实是私生子的标识,”特·华德维小姐又接上来说,“但一个特·萨伐吕司伯爵的私生子依旧是贵族。”
“够了,洛萨莉!”男爵夫人说。
“您要她懂得盾徽学,”男爵插嘴道,“她的确很懂呀!”
“讲下去罢,阿曼台。”
“您懂得在一个样样分门别类,确切肯定,整理就绪,编号入册,像勃尚松这样的城里,亚尔培·萨伐龙毫无困难地被我们的那些律师接受了。各人只说:哦,一个全不知道勃尚松的可怜虫。哪个糊涂蛋劝他上这儿来的?他想来干什么?不亲自去拜会法官而光是投一张名片,真是大错特错!所以过了三天,再也不提萨伐龙。他雇用了故迦拉先生的贴身男仆,略知烹调的奚洛末做当差。谁也没见过或会过亚尔培·萨伐龙,所以更容易把他忘掉。”
“难道他不去做弥撒吗?”特·夏洪戈夫人问。
“他星期日上圣·彼得堂,但他去的是 到第三期上,杂志已办到和法国所有的日报交换,那本是亚尔培在家阅览的。这第三期内登着一篇中篇小说,署名A·S·;大家猜是名律师的手笔。虽然勃尚松的高等社会认为这刊物有自由主义气息而很少注意,但仲冬时节,终于有人在特·夏洪戈夫人家里谈起贡台初次出现的那个中篇来了。
“爸爸,”洛萨莉说,“勃尚松有一份杂志了:你应该去定一份放在你那里,因为妈妈是不让我阅读的:但你可以借给我。”
为了急于服从他亲爱的洛萨莉,服从五个月以来对他表示温情的女儿起见,特·华德维先生亲自去定了一份全年的《东方杂志》,把先出的四期借给了女儿。夜里,洛萨莉一口气把那中篇,把那生平第一次读到的小说吞了下去;她觉得只活了两个月,从前的日子都是白过的!所以这件作品对她发生的作用,不能以普通的内容去判断。一个巴黎人把新兴文学的手法与光彩带到外省来的这篇作品,姑不必批评它真正的优劣,但在一个初次在文学作品中发挥处女的聪明和纯洁的心的少女眼中,总不能不算是一篇杰作。并且洛萨莉根据她听到的意见,直觉地构成一种观念,更特别抬高了这小说的价值。她希望从中觅得多少亚尔培的情操,或者他的一部分生活史。从最初几页起,这个意念便在她胸中证实了;读完之后,她更确信自己没有猜错。据夏洪戈沙龙里的批评家们说,亚尔培大概是模仿几个现代作家,因为不能创造,便讲述自身的悲欢离合,或生涯中一些神秘的事故。下面便是他心腹的剖白。
爱情造成的野心家
一八二三年,以游历瑞士为旅行主旨的两个青年,在七月里一个晴朗的早上,从吕赛纳出发,乘着一条三个划手的小艇,往弗吕仑前进,决意在四郡湖畔所有的名迹胜境都耽留一下。吕赛纳到弗吕仑途中的环湖风景,千变万化,凡是最苛求的幻想所期望于高山的,大河的,湖泊的,巉岩的,幽溪的,绿草的,丛树的,急流的,无不具备。有的是萧条的荒野,有的是柔媚的山岬,有的是娇艳清新的溪谷,密林矗立在峻峭的花岗岩上如帽顶的羽饰,幽静凉爽的港湾张开着臂抱,盆地上的宝藏被幻梦的远景点缀得更美了。
在可爱的越梭镇前面经过时,两个朋友之中的一个尽望着一座木屋;木屋似乎刚造不久,四周围着栅栏,坐落在一个土岬上,快与湖水相接。小艇在屋前驶过的辰光,最高层的房间底上探出一张妇人的脸,想瞧一瞧湖上扁舟的景致。凝视木屋的青年,正和陌生女子无意的目光相遇。
“在这儿耽下来罢,”他对他的朋友说,“我们原把吕赛纳作为游历瑞士的大本营,但若我改变主意,让我留在这儿看守衣物,你不会觉得不行吧,雷沃博?你爱怎么办都可以,为我,我的游程已经完毕。——船家,把船靠岸,让我们在村上吃中饭。——我会到吕赛纳把我们的行李全部搬来,在你离开这儿以前,你可以知道我的住处,回来好找到我。”
“这里也好,吕赛纳也好,”雷沃博说,“没有什么分别,无须我来阻止你这下子的使性。”
这两个青年是一对名副其实的朋友。他们俩同年同学,一同在法科毕业之后,一同在暑假里来一个照例的瑞士旅行。由于父亲的意志,雷沃博已经预定回去进巴黎某公证人的事务所。他的方正,他的柔和,冷静的感官和聪明,保证了他驯良的天性。雷沃博眼见自己将来是巴黎的公证人,他的生涯摆在面前,好似一条穿越法国平原的大路,整个的前程后果,他都抱着隐忍的情怀接受下来。
他的伙伴洛道夫,和他的性格正是一个对照,这相反的两极使他们的联系愈加密切。洛道夫是一个贵族的私生子;贵族的早逝,来不及采取必要的措置,保障他所爱的女子和洛道夫的生活。洛道夫的母亲受了这一下命运的播弄,不得不走英勇牺牲的一路。她把孩子的父亲慷慨赠与的东西全部出售,集了一笔十多万法郎的款子,作为自己的终身年金,以很高的利率存放着,每年约有一万五千法郎的进款,决心全部充作儿子的教育费,使他具备最能挣钱的本领,并且靠着历年撙节,预备好一笔资金,等他成年时应用。这是冒险的办法,完全依靠她的寿命的办法;但非这样大胆,这位仁慈的母亲就没法过活,没法充分的教育这孩子,——她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前途,唯一的快乐之源。母亲是一个魅人的巴黎女子,父亲是比利时勃拉防州一个优秀的世家子弟,父母相爱的热情简直不分轩轾;洛道夫便是这热情的结晶,赋有极度敏锐的感觉。从童年起他就处处显出强烈的热诚。在他身上,欲望竟是一股支配全生命的力和动机,是幻想的刺激素,是行动的意义。智慧通灵的母亲一发觉这种气质大为惶急,做着种种努力,但洛道夫对于欲望的执着,依旧如诗人之于幻想,学者之于计算,画家之于描绘,乐师之于作曲。他一方面温柔如母亲,一方面又挟着犷野的气势,固执的思想,追求他欲望的目标,恨不得把时间吞噬。幻想他的计划成就时,他永远把实现计划的步骤一笔勾销。母亲说:“将来我的儿子生了孩子,他是要他们一下子就长大的。”因为指导得当,这股美妙的热情使洛道夫学业优异,成为英国人所谓的完美的绅士。母亲对他很得意,却依旧替他担忧着什么重大的祸事,倘使这颗那么温柔那么善感,那么暴烈而又那么慈悲的心,一朝被爱情抓住的话。所以这位谨慎的太太,竭力鼓励雷沃博与洛道夫的友谊,她看到这位冷静而忠诚的公证人,万一她不幸而撇下洛道夫时,有资格做他的监护人,做他的知己,多少可以代替她的职司。洛道夫的母亲四十三岁,却风韵依然,使雷沃博为之倾倒。在这种情形之下,两个青年更形亲密了。
所以深知洛道夫的雷沃博,看见他为了楼上的一瞥而勾留在村上,放弃原来逛圣·高太的计划时,毫不惊奇。白鹅饭店替他们端整午餐时,两个青年在村里溜达了一趟,在那美丽的新屋附近,跟村民随意谈天的当儿,洛道夫发现一个小布尔乔亚的家庭,依照瑞士很流行的习惯,愿意招留他食宿。人家给他一个可以饱览湖景的房间,四郡湖上招引游客的秀丽的港湾历历在目。这座屋子和陌生女郎露面的那所,只隔一条十字岔道和一个小码头。
洛道夫只要花一百法郎一月,便什么生活的琐事都不用管了。但屋主史多弗夫妇一想到为他应付的开支时,便要求预付三个月。你一接触瑞士人,就看到一副高利贷的面孔。中饭之后,洛道夫拿着本来预备带往圣·高太去的简单衣物,立刻在房里安顿下来,眼看雷沃博本着严守纪律的精神重新出发,去为自己为洛道夫完毕游程。洛道夫坐在一块突出湖岸的岩石上,等到雷沃博的小艇完全消失时,便偷眼打量着新屋,希望瞥见那陌生女子。可是直到他回寓,屋子里始终没有动静。在晚餐桌上,他向史多弗夫妇询问邻舍街坊的琐事。史先生从前是纽夏丹城中的制桶匠;这些房东是无须你多请,就会把他们的唠叨倾箱倒箧背给你听的,所以洛道夫所要知道的有关陌生女郎的消息,完全打听明白了。
陌生女郎叫作法尼·勒佛雷斯。勒佛雷斯是英国历史悠久的一个大族;但李查逊用来创造了一个声名狼藉的人物,把所有同姓的人全连累了。勒佛雷斯小姐为了父亲的健康住到湖上来,医生说吕赛纳郡的空气于他有益。这两个英国人来的时候没有仆从,只带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对法尼小姐很忠心,一个会侍候的怪聪明的哑巴。他们在上年冬季之前,寄居在裴格曼先生家。裴先生从前在意大利大湖中美丽岛和母亲岛上,替鲍洛梅奥伯爵当园丁头。裴氏夫妇每年有三千法郎的进款,把楼上的房间租给勒佛雷斯家,年租两百法郎,租期三年。勒佛雷斯老人年纪九十开外,衰老得厉害,境况的艰难使他不能有什么消费,很少出门;人家说他的女儿翻译英国书和自己著书来养活他的。因此,乘船,骑马,雇向导去游历四周名胜的事,勒佛雷斯父女一样都不敢尝试。窘迫到这步田地,大大地引起了瑞士人的同情,尤其因为他们失掉了一个赚钱的机会。房东的厨娘以每月一百法郎的代价包下三位英国人的伙食。但越梭镇上都相信这个退职的园丁头,尽管想冒充布尔乔亚,还是借了厨娘的名从中渔利。裴格曼夫妇在宅子四周辟有美丽的花园,起了一所华丽的花房。鲜花啊,鲜果啊,奇异的植物啊,使那位年轻的小姐经过越梭镇时拣中了这所屋子。人家猜法尼小姐十九岁,是老人最小的女儿,大概给他宠惯的。不到两个月以前,她从吕赛纳弄来一架出租钢琴,因为她似乎爱音乐爱得发疯。
“她爱花爱音乐,”洛道夫私忖着,“还没出嫁?多运气哇!”
第二天,洛道夫托人去要求参观在本地小有声名的花园和花房。园主并不马上答应,真是古怪!倒要讨洛道夫的护照看。他立刻送了去,到下一天才由厨娘送回,说主人们请他赏光参观。洛道夫上裴格曼家时,那种浑身打战的情绪,唯有感情强烈,会把有些人要使用一世的热情在一刹那间耗费精光的人才领会得。他认为老园丁夫妇是他的珍宝的守护者,特意在穿扮上讨好他们。他一边赏玩花坛,一边不时觑一眼屋子,可是非常谨慎:园丁老夫妇显然对他存着戒心。但不久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个哑巴的英国女孩身上了:虽然年轻,她的机灵却使他疑心是一个非洲女子,至少是西西里岛民。小姑娘皮色金黄,像一支哈瓦那雪茄,火辣辣的眼睛,亚美尼人的眼皮,长长的睫毛全然不是英国人的,头发比墨还要黑,而在此近乎橄榄色的皮肤下面,有着刚强的脾气,和狂热兴奋的成分。她用刺探的目光瞅着洛道夫,全不知道害羞,紧盯着他每个小动作。
“这摩尔小姑娘是哪一家的?”他问可敬的裴格曼夫人。
“英国人家的,”裴格曼先生回答。
“她总不是生在英国的!”
“也许他们从印度带回来的,”裴格曼夫人说。
“人家说年轻的勒佛雷斯小姐欢喜音乐,在医生逼我住在湖上疗养的时期,要是她应许我和她一起玩音乐,我才高兴呢……”
“他们没有外客,也不招待外客,”老园丁说。洛道夫咬咬嘴唇;出门之前,人家没请他进屋里去坐,也不曾给领到屋面和土岬之间的那部分园子中去。在那一边,屋子二层楼上有一条宽大的木回廊,上面有很深的屋檐遮着,好似瑞士木屋的式子,四周都有这样的屋檐。洛道夫把这幽雅的建筑夸奖了一番,只是枉然。当他辞别裴氏夫妇之后,不觉得呆住了,好似一切心思巧妙,想象丰富的人,满以为可操胜券而终于失败的情形一样。
傍晚他坐了小艇游湖,沿着土岬,一直到勃罗奈,到歇费兹,回来已是黑夜降临时分。远远里他瞥见窗子打开着,灯火大明,听到钢琴声和嗓音曼妙的歌声。于是他停下来,听着唱得出神入化的意大利曲调,悠然神往。歌声住后,洛道夫上岸把船和两个船夫打发了。他不怕弄湿脚,去坐在给湖水侵蚀的花岗石礁上,背后是有刺的皂角树排成浓密的篱垣,篱内是裴格曼家的一条走道,道旁种着还没长成的菩提树。一小时以后,他听见有人在头上一边走一边讲,但传到耳边来的是意大利语,两个女子,两个少女的口音。他趁谈话的人走在园中小径的一端时,无声无息的爬到另外一端。经过半小时的努力,他居然达到小径的尽头,拣了一个他可瞧见她们而她们迎面来时瞧不见他的地位。他发觉两个女子中的一个便是那哑巴,不禁大为诧怪,她和勒佛雷斯小姐讲着意大利语。那时正是晚上十一点。湖面上与屋子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两个女子自以为万分安全:越梭全镇只有她们俩的眼睛还未阖上。洛道夫认为小姑娘的哑巴是不得已的伪装。听她们讲意大利语的腔调,洛道夫猜她们便是意大利人,所谓英国人是假的。
“这是些亡命的意大利人喔,”他心里想,“一定害怕奥国的或撒地尼亚的警察。那少女要到黑夜里才能太太平平的出来散步和谈话。”
立刻他沿着篱垣躺下,蛇行着想从两株皂角树的根隙间找一条路。趁那冒充的法尼小姐和假装的哑巴走在小径另一头时,他顾不得弄坏衣服或刺伤背脊,穿过了篱垣;月色甚明,他正躲在阴暗里,当她们走近到只离他一二十步而无法看见他时,他蓦地站了起来。
“不用怕,”他用法语对意大利女子说,“我不是间谍。你们是逃亡者,我猜着了。我是法国人,被您瞧了一眼而在越梭耽下来的。”
说至此,洛道夫腋下给一件钢铁的东西击中了,痛得马上倒在地下。
“把他缚了石头往湖里丢,”那可怕的哑巴说。
“哟!奚娜,”意大利姑娘叫了起来。
“还好没打中要害,”洛道夫说着,从伤口拔出一支中在下肋骨上的短剑;“再高一些,就直进我心窝去了。怪我不好,法朗采斯加,”他记起奚娜说过好几遍的这个名字,“我不怨她,别责备她:能够同您交谈这种福气,的确值得受此一击!不过,请您引路,我得回史多弗家去。你们放心,我绝不声张。”
法朗采斯加惊疑定后,帮助洛道夫站起身子,对饱含着泪水的奚娜说了几句。两个女子硬要洛道夫坐在一张凳上,卸下外衣,背心,领带。奚娜揭开他的衬衣,把创口深深地吮吸了一会。法朗采斯加跑去拿了一大方英国绷带来蒙住了伤口。
“您这样可以回家了,”她说。
她们俩每人扶着他一条胳膊,把洛道夫搀送到一扇小门口,钥匙就在法朗采斯加胸衣袋里。
“奚娜懂得法语吗?”洛道夫问法朗采斯加。
“不懂的。可是您别慌,”法朗采斯加说,稍稍带着不耐烦的口气。
“让我看您一看,”洛道夫感动地回答,“也许我要长久不能再来……”
他靠在小门的一根柱头上,端相着美丽的意大利姑娘,她也让他看了一会,在此最幽美的静寂里,在此瑞士诸湖中最美的湖上所遭逢的最美的良夜。法朗采斯加确是古典的意大利女子,就像你所幻想的,虚拟的,或者说是你所梦见的那种意大利女子。第一吸引洛道夫的是典雅妩媚而婀娜多致的身段,纤弱的外表掩藏不了结实的躯干。红里泛白的面色,表示她受着突然的刺激,但那双潮润的,绒样的乌黑眼睛,依旧流露出一股肉感。一双手,希腊雕塑家雕在光滑的石像上的一双最美的手,扶着洛道夫的胳膊;雪白的肤色映在黑衣服上格外分明。冒昧的法国人只窥见一张微嫌太长的椭圆脸形,忧郁的嘴巴半开着,在两片宽阔鲜红的唇间露出一排光彩照人的牙齿。线条的美,保障了法朗采斯加这种光辉的持久性;但最使洛道夫动情的,乃是那种可爱的潇洒,乃是这姑娘整个儿沉浸于同情心时的意大利风的爽直。
法朗采斯加嘱咐了奚娜一句,奚娜便扶着洛道夫送到史多弗家门口,拉了门铃,一溜烟的逃了,赛似一只燕子。
“这些爱国党人下起手来可真辣!”洛道夫躺在床上觉得痛楚时这么想。“往湖里丢!奚娜要在我脖子里缚了石头沉在湖里呢!”
天亮之后,他派人到吕赛纳请最好的外科医生;医生来了,他要他严守秘密,说是名誉攸关。雷沃博游览回来那天,正逢他的朋友开始起床。洛道夫对他编了一个故事,托他到吕赛纳去取行李信件。不料雷沃博带来了最凶恶最残酷的消息:洛道夫的母亲死了。当两个朋友从熊城到吕赛纳,再从吕赛纳向弗吕仑出发那天,雷沃博的父亲所写的这封报丧信就到在那里。虽然雷沃博有着预防,洛道夫仍旧受不住刺激,死去活来大发了一场。未来的公证人一等朋友脱离险境,便揣着全权委托书动身回法国。这样,洛道夫可以留在越梭,世界上唯一可抚慰他的痛苦的地方。这法国青年的处境,绝望,以及使他的丧母特别难受的情况,传遍了越梭镇,引起关切和同情。假装的哑巴每天早上来看一次法国人,把他的病况报告她的女主人。
洛道夫能够出门时,就去裴格曼家谢法尼·勒佛雷斯及其父亲的关切。自从搬进裴家以来,意大利老人还是第一遭放一个陌生人进门;洛道夫凭着新丧和教人放心的法国人资格,受到极诚恳的招待。在这初次的夜会上,法朗采斯加在灯光之下显得那么娇艳,在这颗颓丧的心中无异射入了一道光明。她的笑容在他的哀伤上缀上一朵希望的蔷薇。她唱歌,却不唱快乐的曲调,而专挑一批适配洛道夫心境的庄严高远的音乐。他领会到这种体贴的用心。八点左右,老人让两个青年单独相对,没有一些疑虑的神色,径自回房去了。法朗采斯加唱歌唱乏了时,把洛道夫领到外边回廊上,对着壮丽的湖山,教他坐在一张粗木凳上,靠近着她。
“亲爱的法朗釆斯加,我可以冒昧问您的年纪么?”洛道夫说。
“足十九岁,”她答道。
“假如世界上能有什么东西可以减轻我痛苦的话,”他接着说,“那将是希望从您父亲那边得到您。不管你们的经济状况怎样,我觉得像您这样慈悲,您比王者的女儿还更富有。我颤抖着吐露出您在我心中所引起的情操:那是深邃的,永久的。”
“嘘!”法朗采斯加把右手的一只手指放在唇边说,“别再往下说了:我已经不自由,我已出嫁了三年……”
他们之间深深地静默了一会。当意大利姑娘觉得洛道夫的姿势可怕时,发现他已晕过去了。
“可怜的!”她心里想,“我还当他是冷淡呢。”
她去找了盐来放在洛道夫的鼻孔前,把他救醒了。
“嫁了!……”洛道夫眼望着法朗采斯加说,眼泪直流。
“孩子,”她说,“还有希望。丈夫年纪……”
“莫非八十岁了?……”洛道夫问。
“不,”她微笑着回答,“六十五。他装作老态龙钟来瞒过警察的。”
“亲爱的,”洛道夫说,“再来几下这一类的刺激,我就要死了……非认识我二十年,绝不能知道我这颗心有何等威力,不能知道这颗心追扑幸福的热诚是何等性质。”他又指着栏外的茉莉树说,“这株树向阳光舒展时,并不比我一个月来对您的恋慕,会施展出更蓬勃的活力。我用专一的爱情爱着您。这专一的爱情将是我生命的内在的原则,我也许要为之而送命!”
“噢!法国人啊,法国人啊!”她微噘着嘴装作不相信的神气叫着。
“不是要从时间手里等着您、得到您么?”他严肃地接着说,“可是您记住:如果您刚才的话是真诚的,那么我将忠实地等您,不让任何旁的感情进入我的心。”
她狡绘地望着他。
“什么都不让它进我的心,”他说,“连逢场作戏都不许。我得挣我的家业,应该为您富丽堂皇的端整一份,您天生是一位公主……”
听到此,法朗采斯加不禁微微一笑,在她脸上添了一重最迷人的表情,仿佛伟大的达·芬奇在《莫娜·丽莎》上描绘得那么奇妙的神气。这笑容使洛道夫停了一会。
“……是的,”他继续说着,“您现在为了逃亡,不得不过窘迫的生活。啊!倘使您愿我比旁人更幸福,使我的爱情超凡入圣的话,请您当我作朋友看待。我不是也该成为您的朋友么?我可怜的母亲留下六万法郎积蓄,您分一半去可好?”
法朗采斯加定睛望着他,目光直透入洛道夫的心底。
“我们什么都不需要,我的工作足够我们享受,”她用着严肃的声气回答。
“可是法朗采斯加工作,我受得了么?”他嚷道,“一朝等您回到本国,收回您丢下的财产时……”说至此,法朗采斯又望着洛道夫。“您可把借我的钱还我,”他这么说着,又体贴地望了她一眼。
“不谈这个罢,”她说这话时的手势,目光,姿态,都显得高贵无比。“去挣一份显赫的家业,在您国内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这是我的愿望。声名是一座活动的桥梁,可以令人飞渡深渊。鼓起您的雄心来,那是应该的。我相信您有卓越雄伟的能力;但您施展的时候,与其为了我,毋宁为了大众的幸福:您只会在我眼里显得更伟大。”
在这次持续两小时的谈话里,洛道夫发觉法朗采斯加对自由思想抱着一腔热忱,还有那促成拿波里,比特蒙,西班牙三重革命的对自由的崇拜。临走他由伪装哑巴的奚娜送到门口。十一点钟时,这村中已没有人闲荡,无须提防了;洛道夫把奚娜拉在一边,轻轻地用他勉强的意大利语问道:“孩子,你的两个主人究竟是谁?告诉我,我给你这块崭新的金洋。”
“先生,”孩子拿着钱答道,“男主人是米兰有名的书店主人郎波里尼,革命党领袖之一,奥地利一心要关在史比特堡的煽动家。”
“一个书店主人的妻子?……唔,那倒更好,”他想,“我们是同等地位。”——“她又是什么出身呢?”洛道夫重新问奚娜,“她态度简直像王后一般。”
“意大利女子都是这样的,”奚娜高傲地回答,“她父亲姓高龙那。”
法朗采斯加低微的身世加大了洛道夫的胆子,他在小艇上张了天篷,在船尾放着靠枕。布置就绪,这位恋人便去邀法朗采斯加游湖。她接受了,无疑是为了在村人面前扮演帝国少女的角色;但她带着奚娜同走。法朗采斯加·高龙那最细小的动作,都透露出极优秀的教育和最高贵的身份。一看她坐在船端上的姿势,洛道夫觉得和她是多少隔离了;面对着贵族的真正高傲的表情,他预先盘算好和她亲昵的心思消散了。法朗采斯加目光一变,俨然是个公主模样,像中世纪的公主们一样有她的特权。她似乎已猜到这武士的心思,胆敢自命为她的保护人。在法朗采斯加接待洛道夫的客厅的家具上面,在她的装束上面,在那天端来侍候他的零星器具上面,洛道夫已经认出阀阅世家与富有资产的标识。如今这些印象统统给回想起来,而当他被法朗采斯加的尊严压倒之后,他不禁沉吟着思索起来。奚娜这尚未成年的心腹,偷偷地斜睇着洛道夫,好像也在暗中讪笑他。意大利姑娘的身世显见与态度不符,这在洛道夫胸中又是一个新的谜,他怀疑其中还有像奚娜伪装哑巴一样的别的玄虚。
“您想往哪儿去呢?郎波里尼夫人,”他问。
“往吕赛纳,”法朗采斯加回答。
“好!”洛道夫私忖道,“她听我喊出她的姓氏并不诧怪,一定她早已料到我会打听奚娜,这刁滑的妮子!”
“您对我有什么不满呀?”他一边说一边终于坐到她身旁,做一个手势求她伸出手来,她却把手缩了回去。“您冷冰冰的,一本正经的,用我们的口语说是:别扭的。”
“不错,”她微笑着答道,“是我不对。这不应该,这是布尔乔亚气,你们在法文里说起来是:没有艺术家风度。的确,宁可痛痛快快的说个明白,却不要对一个朋友抱着仇视或冷淡的心思,何况您已对我证明您的友谊。也许我对您已经过了限度。您一定把我看作一个很普通的女子,”洛道夫再三做手势表示否认,她虽然看见,却毫不理会的接下去说,“是的,我发觉到这一点,便自然而然回复了我的本来面目。唔,好罢,我将用几句最真心的话来结束一切。记住,洛道夫:凡是一种感情跟我对真爱情的观念和预见抵触的时候,我觉得有力量把这感情抑捺下去。像我们在意大利那样的爱,我也能够;但我知道我的责任:没有一种陶醉能使我忘掉。我自己不曾同意而就嫁了这可怜的老人之后,很可利用他慷慨地容许我的自由;但三年的婚姻等于接受了配偶的法律。所以最强烈的热情也不能引起我恢复自由的欲望,即使无意之间也不曾有过这种欲望。爱弥里奥识得我的性格,他知道,除了我的心是属于我自己而能委许于人之外,我不会给人家握我的手,因此我刚才拒绝您。我要被人家爱,教人家等,忠实地热烈地高尚地等,我只能报以无限的温情,温情的表现又不出我方寸之间,那里才是自由的园地。一朝把这些明白了解之后,……噢!”她用着一种少女的姿态往下说,“我又可变成轻狂,爱说爱笑,疯疯癫癫,像一个不懂亲昵的危险的痴丫头。”
这场那么清楚,那么爽直的表白,所用的那种声气,那种语调,加以那种目光,使所说的内容显得句句是真心实话。
“一位高龙那公主也不能说得更好了,”洛道夫微笑着说。
“这是不是,”她高傲地答道,“对我出身卑微的一种责备?在你的爱情上面,是不是需要一个盾徽?米兰最有光彩的姓,史福查,加诺伐,维斯公底,德利维齐奥,于齐尼,写在店铺上面的有多少!有些姓亚尔钦多的还开着药铺;但是相信我,虽然我的身份不过是一个女店主,我却有着公爵夫人的情操。”
“责备?不,夫人,我是想恭维您的……”
“用一个比较来恭维么?……”她狡猾地问。
“啊!告诉您,”他答道,“为免得担心我的说话把情操歪曲起见,我得告诉您:我的爱是绝对的,包含无限的服从和尊敬。”
她满意地点点头,说:“那么阁下是接受了条件?”
“是的,”他说,“我懂得在女子强壮旺盛的机体里面,爱的机能是不会消失的,而您为了谨慎,想把它束缚起来。啊!法朗采斯加,在我这年纪,和一个像您这样高超,这样庄严秀美的女子共同培植的温情,竟是满足了所有的欲望。照您愿望的那样来爱您,不就使一个青年免于卑下的情欲吗?不就使他把精力运用于他日后以之自傲的,只留下美丽的回忆的热情吗?……您真不知您在比拉德与里琦山脉上,在此壮丽的盆地内,添加了何等的色彩,何等的诗意……”
“我很愿意知道呀,”她天真地说,但一个意大利女子的天真中间仍有多少狡黠的意味。
“哎,这个时间将照耀我一生,好比王后额上的一颗钻石。”
法朗采斯加把手放在洛道夫手上,代替了回答。
“噢!亲爱的,永久亲爱的,告诉我,您从没有爱过,是不是?”
“是的!”
“而您允许我高尚地爱您,一切都等上天安排?”
她温柔地点头。两颗巨大的泪珠在洛道夫的脸颊上淌着。
“喂,怎么啦?”她这样说的时候,不再像王后般的尊严了。
“我已没有母亲可以告诉她我是怎样的幸福,她离开了尘世,不曾看到能减轻她临终苦难的……”
“什么呢?”她问。
“不曾看到她的温情由另一股同等的温情替代了。”
“可怜的孩子,”法朗采斯加感动着说。过了一会她又道:“相信我,一个女子知道她的爱人除了她,世界上便一无所有,看见他孤独的,无家可归的,心里只有对她的爱,总之一个女子知道自己把爱人整个的占有了时,那对她是何等甜蜜,是加强她的忠诚的极大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