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座右铭:总是兴高采烈!
白天常常这样开始:“去问某某人要账,但是不要侮辱他!”他们是难搞的杂种,所有那些我们尽量讨好的老家伙们。这足够逼得任何人去酗酒。我们在那里,就在奥尔科特对面,是 他渐渐和所有在铺子前面闲逛的老朋友们混熟了。他表演给他们看王储是如何走路,如何坐下,如何微笑的。有一天,他带来一支长笛,演奏了罗累莱之歌。还有一天,他进来的时候,他的猪皮手套的一只手指戳在裤裆外面。每一天他都暗中准备了一个新把戏来露一手。他快活,机智,有趣。他知道上千个笑话,有些是以前从来没有人讲过的。他是一个极其有趣的人。
然后有一天,他把我拽到一边,问我能否借给他一角钱——作车费。他说他支付不起他订的服装,但是他指望不久在 从桥的阴影中,乌合之众进逼过来,越来越近,像金钱癣,留下一处化脓的巨大溃疡,沿着第十四街从一条河来到另一条河。这条流脓的线无形地从一个大洋流到另一个大洋,从一个世纪流到另一个世纪,清楚地划分出我从账本上了解的非犹太世界和我将要从生活中知道的犹太世界。在这两个世界之间,在这从一条河流向另一条河的脓线中间,立着一只满是栀子花的小花盆。这是乳齿象漫步的范围,在这里水牛再也不能吃草;狡猾的、抽象的世界在这里像悬崖一般突起,在悬崖中间埋葬着革命的烈火。每天早晨我越过这条线,纽扣洞里戴着一朵栀子花,随身携带又一卷写在空中的书。每天早晨我涉水走过满是呕吐物的地沟,到达美丽的乱伦之岛;那悬崖每天都越来越高地升起,窗户轮廓像铁路轨道一样笔直,其光亮的闪烁比擦亮的脑壳更令人眼花缭乱。每天早晨地沟都更加充满威胁地张开大口。
我现在应该对汤姆·乔丹说:“早上好!”可是话挂在嘴边颤抖着。这算什么早晨?要我把它浪费在打招呼上。它好吗,这早晨中的早晨?我正在失去区别这早晨和那早晨的能力。账本里是正在迅速消失的野牛世界;隔壁的铆工们正在缝合未来摩天大楼的肋骨。穿着铅鞋、有玻璃脑壳的狡猾东方人正在筹划明天的纸张世界,一个完全由商品构成的世界。商品像一个纸盒工厂一样,盒子摞盒子地升起:离岸价,卡纳西。今天还有时间参加新近死去者的葬礼;明天就没有时间了,因为死者将被留在现场,谁流一滴眼泪,那他就倒霉了。这是一个适合革命的早晨,要是有机关枪而不是鞭炮的话。如果昨天早晨不是一个彻底的大失败,那么今天早晨将会是一个辉煌的早晨。过去飞快跑开去,地沟加宽。明天比它在昨天时离得更遥远,因为昨天的马跑疯了,穿铅鞋的人赶不上它。在早晨的好与早晨本身之间,有一条流脓的线,它把恶臭吹到昨天,又败坏了第二天。这是一个如此混乱的早晨,以至于如果它只是一把旧伞,那么最小的一个喷嚏也会叫它吹起喇叭。
我的整个一生都在一个连续不断的早晨中伸展开去。我每天从头写起。每天都有一个独立的、完整的新世界被创造出来,我在灿烂的群星中间,一位如此着迷于他自己的神,除了唱歌、创造新世界以外什么也不做。同时,旧天地正在瓦解。旧天地就像改制室,裤子在里面被熨过,除去污渍,钉上纽扣。旧天地散发的味道,就像接受又红又烫的熨斗亲吻的一条湿衣缝。没完没了的改动和修补,袖子加长,衣领放低,把纽扣移近,贴上新的裤子后裆。但是从来没有一套新服装,从来没有一种创造。有每天从零开始的早晨世界,以及东西在里面不断被改动、修补的改制室。这就是我生活的情况,夜间的缝纫者奔忙在我的一生中。整个夜间我都听到鹅颈式熨斗亲吻湿衣缝时发出的咝咝声;旧天地的表皮落在地板上,它们的恶臭散发着醋一样的酸味。
我父亲喜爱的人都脆弱而可爱。他们每一个人都消失了,像辉煌的星星遇上了太阳。他们平静地灾难性地消失了。没有留下一块碎片——除了对他们的火焰和光辉的回忆。他们现在在我心中流动,就像一条被陨落的星星阻塞的宽阔河流。他们构成了黑色的河流,使我的世界的轴心始终不断地旋转。从这条黑色的、没有尽头的、不断扩张的夜的腰带中,产生了浪费于创造中的连续不断的早晨。每天早晨河流溢过河岸,沿着河滩零零散散地留下了袖子、纽扣洞,以及一个死亡天地的所有外表,而我则站在河滩上观照创造之晨的海洋。
站在海岸上,我看见疯乔治靠在殡葬所的墙上。他戴着一顶滑稽的小帽,系着赛璐珞领子,但是没戴领带;他坐在棺材旁边的长凳上,既不伤心,也不微笑。他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从一幅犹太绘画中走出来的天使。棺材里的尸体是新放进去的,穿着一件乔治那样尺寸的芝麻呢套装,显得很庄重。他系着领子,戴着领带,背心口袋里有一块表。乔治把他抱出来,脱下他的衣服,在他一边换衣服的时候,他把他放在冰上。他不想把表偷走,就把它放在尸体旁边的冰上。尸体躺在冰上,脖子上围了一条赛璐珞领子。乔治走出殡葬所的时候,天正黑下来。他现在有了领带和一套好衣服。在拐角处的杂货店,他停下来买了一本他在橱窗里看见的笑话集;他在地铁里站着的时候,记下了一些笑话。它们是乔·米勒[5]的笑话。
正是在同样的时刻,梅莉亚姨妈给亲戚们送来了情人节的问候。她穿着一套灰色制服,头发从中间分开。她写道,她和新朋友们在一起很快活,吃得也很好,但是她想让他们记着,她上次想要一些狂欢节糕点——他们能用邮包给她寄一点儿吗?她说,在厨房外面的垃圾桶周围长出了一些可爱的牵牛花。她说她上星期天散步走了很长的路,看到许多驯鹿、野兔和鸵鸟。她说她的拼写很糟糕,但是又说,她从来就写不好字。每个人都非常好,有许多工作要做。她想尽可能快地要一些狂欢节糕点,可能的话用航空寄来。她请院长为她做一些,给她过生日用,但他们忘记了。她说,请寄点儿报纸来,因为她喜欢看广告。她曾经看见过一顶帽子,她想是在布卢明代尔公司,价格很便宜。也许他们可以把帽子同狂欢节糕点一块儿送来?她感谢大家圣诞节送给她的可爱贺卡——她仍然记得它们,尤其是上面带银星星的那一张。每个人都认为它很可爱。她说她马上要去睡觉了,她要为他们所有人祷告,因为他们总是对她那么好。
天昏暗下来,总是在大约相同的时刻,我站在那里凝视大海的镜子。冰冷的时间,既不快也不慢,只是一具僵硬地躺在冰上的死尸,系着赛璐珞领子——要是他勃起,就更不可思议了……太不可思议了!在楼下黑暗的门厅里,汤姆·乔丹正等着老爷子下楼来。他有两个胖乎乎的婊子同他在一起,其中一个正在系吊袜带;汤姆·乔丹正帮她系。同样的时刻,如我所说,临近黄昏,劳森太太正穿过公墓,再一次看一眼她宝贝儿子的坟墓。她亲爱的男孩杰克,她说,尽管他七年前蹬腿时已经三十二岁了。他们说这是风湿性心脏病,但事实上是这宝贝男孩搞大了那么多性感少女的肚子,以致在她们把他身上的脓抽干的时候,他就像一架抽粪机一样臭气冲天。劳森太太似乎根本不记得那些。这是她的宝贝男孩杰克,坟墓始终很整洁;她手袋里带着一小块鹿皮,为的是可以每天晚上擦墓碑。
同样的黄昏时刻,僵尸在冰上躺着,老爷子站在电话亭里,一只手拿着听筒,另一只手抓着热烘烘、湿漉漉、毛茸茸的东西。他正打电话告诉家里不要推迟开饭了,他得带一个客户出去,会很晚回家,不要担心。疯乔治正在翻乔·米勒的笑话集。再往南,靠近莫比尔,他们正在练习圣路易斯布鲁斯曲,面前没有一个琴键,人们昨天、今天、明天听到这曲子,就准备要发疯。每个人都准备要被沥青表面的水汽中渗出的新音乐所强奸,所麻醉,所玷污,所灌醉。很快到处都是同样的时刻,只要拨号或乘坐悬在空中的气球就行。这是喝咖啡闲聊的人坐在家里饭桌旁的时刻,每个人都因不同的情况被施加影响,那个长颊须、手指上戴着沉重戒指的女人更倒霉,因为她经受得起。
这个时刻美得惊人,每一个人都似乎在走自己个人的道路。爱和谋杀仍相隔几个小时。爱和谋杀,我感到正随黄昏一起来临:新的婴儿从子宫里钻出来,粉红色的嫩肉缠在带倒刺的铁丝上,整夜尖叫,像死人骨头一样腐烂,离无名之地一千英里。疯狂的少女静脉中流着冰冷的爵士乐,正煽动男人立起新的建筑;脖子上戴着狗项圈的男人涉过没过眼睛的粪塘,以便电力大王可以统治大海。种子里的东西把我的尿都吓出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正从鸡蛋里出来,无论我写得多么迅速,旧世界却死得不够快。我听到新的机关枪声,成百万架骨骼同时粉碎;我看见狗发了疯,鸽子脚脖上带着字母掉下来。
总是兴高采烈,无论是北起德兰西街,还是南至那条流脓的线!我柔软的双手在世界的身体里,翻起热烘烘的内脏,整理好,又打乱,把它们切开,又再缝上。把外科医生所了解的温暖体感同牡蛎、肉赘、溃疡、疝、癌细胞、新生的球茎甘蓝、夹子和镊子、剪刀和热带生长物、毒药和毒气一起全锁在里面,由皮肤小心覆盖好。从泄漏的总管道里,爱像阴沟气一般涌出来:戴着黑手套、系着黑色吊袜带的疯狂的爱;大声咀嚼、喷着鼻息的爱;藏在枪管里一夜又一夜地让屁眼开花的爱。那些从我父亲铺子里穿堂而过的人浑身都是爱的气息:他们暖洋洋,醉醺醺,懦弱而懒惰。以性装点的快艇,当他们夜间航行经过我的时候,他们扰乱了我的梦。站在纽约中心,我能听到母牛颈铃的叮当声,或者,转一下脑袋,我可以听到临死前喉鸣声中那种甜甜的音乐,一道红线画在账页上,每一只袖子都有一圈黑纱。只要把我的脖子拧过去一点点,我就可以凌空站在最高的摩天大楼上边,往下看现代进步的巨大车轮留下的车辙。没有什么东西对我来说是太难做到的,只要它身上有一点点悲伤和痛苦。在我们这里,有所有器质性疾病——以及一些非器质性疾病。我们像水晶一样延伸,从一种罪恶到另一种罪恶。一种欢乐的旋转,在旋转的中心,我的第二十一年已经覆盖上了铜锈。
当我不再能记事的时候,我将始终记得我得了淋病的那一夜,老爷子醉得如此酒气冲天,他把他朋友汤姆·乔丹带来一起上床。这真是美好动人——到外面去得一场淋病,这时家庭的荣誉危在旦夕,你可以说它和票面价格相等。为的是不在那里参加盛大舞会,看着老爹老娘扭打在地,扫把飞舞。为的是不在那里看到汤姆·乔丹在清冷的晨光中跪在地上,乞求宽恕,但是即使他跪在地上也不被宽恕,因为一个路德派教徒的心是不可动摇的,不知道宽恕是什么意思。动人而美好:第二天早晨在报上读到,前一天晚上的同样时刻,建了保龄球道的那个牧师在黑暗的房间里被人抓到,一个赤裸裸的男孩正坐在他的腿上!但是使这一切极度美好动人的是,第二天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的我回到家,请求允许同一个老得足以当我母亲的女人结婚。当我说“结婚”的时候,老妈操起一把面包刀就冲我而来。我记得,在我离家时,我在书柜旁停下,抓了一本书。书的名字是——《悲剧的诞生》[6]。多么滑稽可笑,前一天夜里的扫把、面包刀、淋病、被当场抓住的牧师、变凉的丸子、癌细胞……我那时候常想,生活中的一切悲惨事件都写在书中,外界进行的事情只是稀释了的谎言。我以为一本美好的书是大脑的有病部分。我从来不明白整个世界都可能有病!
我胳膊底下夹着个小包走东窜西。比方说,在一个明朗的大好清晨,痰盂都已洗过、擦亮。我喃喃自语地走进伍尔沃思大楼——“早上好,桑代克先生,今天早晨天气真好,桑代克先生。你对服装感兴趣吗,桑代克先生?”桑代克先生今天早晨对服装不感兴趣;他谢谢我的来访,把名片扔到废纸篓里去了。没有什么好气馁的,我又试一下美国捷运公司大楼。“早上好,哈萨威先生,今天早晨天气真好!”哈萨威先生不需要一个好裁缝——他有一个裁缝已经三十五年了。哈萨威先生很不高兴,他他妈的对极了,我跌跌绊绊走下楼梯时暗想。一个明朗的大好清晨,这不能否认,于是,为了去掉嘴里留下的苦涩味道,也为了观赏一下海港,我坐电车过桥,去找一个名叫戴克的吝啬鬼。戴克是个忙人。他是那种让人把午饭送上来,一边吃,一边让人给他擦鞋的人。戴克得了一种由干那事引起的神经疾病。他说如果我们不再每月向他讨债的话,我们可以给他做一套芝麻呢套装。那女孩只有十六岁,他不想把她的肚子搞大。是的,贴袋,请关照!此外,他有老婆和三个孩子。此外,他不久要竞选法官——遗嘱检验法庭的法官。
靠近日戏演出的时间了。跳上车回纽约,在脱衣舞厅那儿下车,那里的招待员认识我。前三排总是坐满了法官和政客。屋里黑洞洞的,玛吉·派奈蒂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白色紧身衣裤,正站在延伸到观众中间的台道上。她有舞台女郎最令人赞叹的屁股,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包括她自己。看完表演后,我漫无目的地四处走走,看看电影院,看看犹太熟食店。在投币机游乐场站一会儿,听扩音器上传出的迷人声音。生活只是一个充满巧克力夹层蛋糕和越橘饼的连续蜜月。往投币孔里投入一个分币,就可以看见一个女人在草地上脱衣服。往投币孔里投入一个分币,就可以赢到一副假牙。每天下午世界由新的组成部分构成:弄脏的部分被送到干洗店,用旧的部分被捣碎,卖作废物。
往住宅区方向走过那条流脓的线,穿过大饭店的大厅。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坐下来,看别人走过大厅。每个人都戒备着。到处都在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情。等待某件事情发生时的那种极度紧张是令人神志不清的。高架列车急驰而过,出租车鸣着喇叭,救护车发出当当声,铆工铆着铆钉。穿着华丽制服的旅馆侍者正寻找着没有回答姓名的人。在下面的金黄色的厕所里,人们站成队,等着小便;由长毛绒和大理石、纯净的令人愉快的味道、漂亮地冲洗便池的水构成的一切。人行道上有一堆报纸,大标题墨迹未干,全是关于凶杀、强奸、纵火、罢工、伪造、革命的。人们正越过彼此,不买票就闯入地铁。在布鲁克林那一边,有一个女人正等着我。年龄大得足以当我的母亲,她正等着我娶她。她的儿子得了肺结核,已经病重到如此地步,再也不可能从床上爬下来。了不起的乳房,上楼到她阁楼里做爱,儿子则在隔壁房间里咳嗽,连肺都快咳出来了。此外,她正在从流产后的衰弱中恢复过来,我不想再把她的肚子搞大——至少不是马上。
高峰时间!地铁成了一个对任何人开放的天堂。我紧紧地挤在一个女人的身上,都可以摸到她外阴部的阴mao。这么紧紧地粘在一起,我的指关节在她的腹股沟上留下了一道凹痕。她眼睛直盯着前方,看着我右眼底下一个极小的小点儿。到运河街的时候,我设法把我的那玩意儿放到指关节原先所在的地方。这玩意儿像疯了一般跳跃,无论车厢朝哪个方向颠簸,她总是在同样的位置,面对着我的衬衣领子。甚至在乘客减少以后,她还是站在那里,骨盆向前突出着,眼光固定在我右眼底下一个极小的小点儿上。她在区政厅站下车,连媚眼都没对我抛一次。我跟她到地面街上,想着她也许会转过身,至少说一声“喂”,或者让我给她买一块糖霜巧克力,假如我能买一块的话。然而没有,她像离弦的箭一般离去,脑袋连八分之一英寸的角度都没有转动过。他们是怎么干的,我不知道。他们成百万人每天不穿内衣站起来干。结局是什么——一次淋浴?一次按摩?十之八九他们是倒在床上,用手指来干完这活儿。
总之,快到傍晚了,我勃起着足以撑破我裤裆的那东西到处走。人群越来越稠密。现在每个人都拿着一份报纸。天空布满被照得亮堂堂的商品,每一件商品都被保证是令人愉快的,有益健康的,经久耐用的,富有情趣的,无噪音的,防雨水的,不朽的,是生活缺了它就不能忍受的极品,事实上生活已经是不能忍受的了,因为根本就没有生活。大约就在这个时候,老亨斯克离开裁缝铺,往住宅区方向的纸牌俱乐部而去。一项愉快的兼职工作,这使他忙到凌晨两点。没有许多事做——只是拿一拿先生们的帽子大衣,用一个小盘子端上饮料,清除烟灰缸里的烟灰,不断把火柴盒加满。从一切方面考虑,这都是一份愉快的工作。靠近午夜的时候,如果先生们想要的话,就为他们准备一点儿小吃。当然,有痰盂和抽水马桶要打扫,但是,都是这样一些绅士,真的不费什么事。然后,总是可以吃点儿奶酪和饼干,有时候还有一小口波尔图葡萄酒。偶尔还可以得到一份凉的小牛肉三明治,留到第二天吃。真正的绅士啊!没的说。抽最好的雪茄。甚至剩下的烟蒂味道都很好。真是一项非常非常愉快的工作!
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大多数的裁缝铺都已打烊。顾客名单上会有一些怪僻老头,正等着来试穿。他们背着手踱来踱去。所有人都走了,只留下裁缝铺老板本人,也许还有裁剪师或改制师。老板很想知道,他是否得重新做粉笔记号;支票会不会及时到来,他可以用来支付租金。裁剪师正在自言自语:“嘿,是的,某某先生,嘿,当然……是的,我想那里应该再高一点儿……是的,你很对……左边是有点儿不对劲儿……是的,我们几天内就给你弄好……是的,某某先生……是的,是的,是的,是的,是的……”做好的衣服和未做好的衣服都挂在架子上;布匹都整整齐齐堆在桌子上;只有改制室里的灯光还亮着。突然,电话铃响了。是某某先生打来的,他今晚来不了了,但是他希望马上把他的夜礼服送去,就是钉了上周他挑选的新纽扣的那一件,但愿它千万不要再在脖子那儿不服帖了。裁剪师戴上帽子,穿上大衣,迅速跑下楼去参加在布朗克斯举行的一次犹太复国主义集会。老板留下来关铺子,把尚未关的灯全关上。他所派的把夜礼服马上送去的男孩就是他自己,这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将通过顾客途径到处钻营,再没有比这更聪明的了。没有一个人的样子比送夜礼服给某某先生的裁缝铺老板更像百万富翁的了。精神抖擞,风流潇洒,皮鞋锃亮,帽子收拾得整整齐齐,手套洗得干干净净,胡子上抹了蜡。只有在他们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他们才露出忧心忡忡的样子。没有胃口。今天没有订单。没有支票。他们失望之极,十点钟就上床,可是到了上床睡觉的时候,他们又再也睡不着了。
走过布鲁克林大桥……难道这就是世界?这样走来走去,这些亮堂堂的大楼,这些从我身边经过的男女?我看他们动着嘴唇,这些从我身边经过的男女的嘴唇。他们在谈论什么——其中有些人谈得如此认真?我讨厌看见人们如此极其认真,而我自己却比他们任何人都更加痛苦。一种生活!有亿万种生活要经历。到目前为止,关于我自己的生活,我没有一件事情可说。没有一件事情。一定是我不得要领。应该回到地铁去,抓住一个女孩,在街上把她强奸;应该回到早晨的桑代克先生那里去,啐他的脸;应该站在时报广场,手里抓着那玩意儿,往沟里撒尿;应该抓起一把左轮手枪,向人群近距离射击。老爷子正过着放纵的生活,他和他亲密的伙伴们。而我则走来走去,又恨又忌妒,脸都变青了。我回到家时,老妈正在抽泣,心都快要碎了。听着她这样哭泣,夜里我不能入眠。我也恨她那样哭泣。这一个抢劫我,那一个惩罚我。在我最想做的事就是使她心碎时,我还怎么能够投入她的怀抱,去安慰她呢?
沿着包厘街走……此时此刻,这是一个像浓鼻涕那样绿的漂亮牧场。拉皮条的、无赖、甜姐儿、乞丐、叫花子、票贩子、枪手、意大利佬、爱尔兰酒鬼,全都发疯似的寻找一点儿吃的东西、一个睡觉的地方。走啊,走啊,走啊。我二十一岁,白人,在纽约出生长大,体格健壮,智力健全,背景良好,没有坏习惯,等等,等等。把它写在牌子上。按票面价格出售。除了出生在这里,没有犯过别的罪。
过去,我们家庭的每一个成员都用他的双手做点儿事情。我是第一个油嘴滑舌、良心不好的浪荡鬼、坏种。
在人群中游泳,我是其中的一个数字。裁制,再裁制。灯光闪烁——开了关,开了关。有时候这是一条橡皮胎,有时候这是一块口香糖。其悲剧性在于没有人看到我脸上的绝望表情。我们有成千上万的人,我们互相从身边经过,脸上毫无打招呼的意思。灯光像电针一般上下跳动。原子因光和热而发疯。一场大火正在玻璃后面燃烧,但是没有东西给烧掉。人们累断了腰,绞尽了脑汁,发明了一种小孩子都能操纵的机器。只要我能发现将要操作这部机器的假设的小孩,我就会把一把榔头放到他手里,说:打碎它!打碎它!
打碎它!打碎它!这就是我能说的一切。老爷子坐着一辆四轮四座马车到处跑。我忌妒他内心的安宁。他旁边坐着他的亲密伙伴,肚子里灌了一夸脱黑麦威士忌。我怨恨得脚趾上都起了泡。比我大二十岁,这家伙时刻显得越来越糟糕。这使我感到窒息。二十年后不会再有任何温柔可爱的人等着问候我。现在的每一个亲密伙伴都是一头绝种的野牛,一去不复返。钢筋水泥把我围在里面。铺石路变得越来越硬。新世界正在把我消耗掉,剥夺我的所有。不久我连名字都不需要了。
我曾经认为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在等待我,认为我可以建立一个空中世界,一个纯白色唾液构成的城堡,它将使我升得比最高的建筑还高,在有形与无形之间,把我置于音乐般的空间,在那里一切都将崩溃、灭亡,但我在那里却不受任何影响,像神一般伟大,是神圣中最神圣的。是我想象了这个世界,我这个裁缝的儿子!我这个从一棵硕大无朋的粗壮大树上的一颗小橡果里诞生出来的人。我在橡果里面,甚至大地最微弱的颤动都会传到我这里:我是大树的一部分,过去的一部分,那曾经辉煌过、代代相传的过去,带着骄傲,骄傲。在我掉到地上,被埋在那里的时候,我记得我是谁,我从哪儿来。现在我不在了,不在了,你听见吗?你没听见?我在号叫,在尖叫——你没听见我?把灯关上!把灯泡打碎!你现在能听到我吗?再响点儿!你说。再响点儿!基督啊,你在开我的玩笑?你聋了吗?哑了吗?瞎了吗?我必须把衣服脱掉?我必须倒立着跳舞?
那么,行!我就为你跳舞!欢乐地旋转起来,弟兄们,让她转,转,转!在你转着的时候再扔进去一条裤子。不要忘记,孩子们,我的那玩意儿在裤裆的右侧。你听见吗?让她转!总是兴高采烈!
【注释】
[1] 马可·奥勒利乌斯(121——180):古罗马皇帝,161至180年在位,著有《沉思录》。
[2] 爱比克泰德(55?——135?):古罗马斯多葛派哲学家。
[3] 摩西·迈蒙尼德(1135——1204):犹太哲学家、法学家、医生。
[4] 即梅莉亚姨妈。
[5] 乔·米勒(1684——1738):英国喜剧演员,死后有人以其名义出版《乔·米勒笑话集》。
[6] 德国哲学家尼采(1844——1900)的哲学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