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乃西特决定把自己返归华尔采尔的日期延到下一年初春,也就是在玻璃球游戏公开大赛即将举行的时刻赶回华尔采尔。这种人们称之为Ludus^annlversarlus或者Ludus^sdkm-ms的盛会,过去一开就是许多星期,世界各国权贵名流纷至沓来,如今已成为值得纪念的高峰时期。然而,每年春季如期召开的至少持续十天到十四天的大会仍旧是卡斯塔里每年的头等大事。卡斯塔里举行这一庆典也具有重要宗教和道德意义,因为它能够让玻璃球游戏学园内所有各自独立的各种观点与倾向的代表人物,在一种具有和谐意义的象征中聚集在一起,它让各种学科和各种对立人物处于休战状态,并且激起人们怀念超越于多样性之上的统一性。凡是信仰者,无不从这一庆典中汲取到真正神圣的力量,而对于不信仰者则至少具有替代宗教的作用,与此同时,两种人都会感得在纯净的美之清泉中进行了一次沐浴。这种情况类似于过去演出约翰‘塞巴斯梯·巴赫《受难曲》的情景——演出时间不在作品诞生之初,就在后一世纪重新发现它之时——,对于知音者而言,无疑既像是参与了一次纯真的崇教祭献,又像是进行了一次类似祷告的宗教举动,此外,不论对什么样的人,它都是一场艺术和“创造性精神”的庄严显现。
克乃西特决定延期返归的决定,毫不费力就征得了修道院和卡斯塔里双方当局的同意。克乃西特想象不出自己重返玻璃球游戏这个小小独立王国后会获得何种职位,但是他揣测不会再回到往日处境,而会很快被安排承担某项光荣任务和职责。
暂时他听任自己沉浸于即将返乡、重逢好友、参加庆典的欢乐情绪之中,享受着与约可布斯神父共处的最后几天愉快日子。最后,克乃西特又以颇有节制的高兴态度接受了院长和修士们为他举办的多次饯行。克乃西特离开了,不无哀伤地告别了一个内心眷恋的地方,告别了自己的一个人生的阶段。不过他还得为近在眼前的玻璃球游戏庆典作好准备工作,尽管没有师长指点和同学帮助,他还是精确按照全部游戏规则做了一系列潜修功课。虽然克乃西特未能说服约可布斯神父接受托马斯大师的邀请,与他同行去参加本年度的庆典,却没有因而沮丧不快,他理解这位反卡斯塔里老人的保留态度。于是他暂且搁下一切责任和拘束,全心全意准备着投入庆典活动。
这项活动有它自己的规律。整个庆典大致不会完全失败,除非受到来自较高层势力的干扰,不过从未发生这种情况。凡是虔诚信仰者,即使逢到倾盆大雨,也不会失去神圣庄严感,即使闷热难当也不会失去清醒头脑。总之,对于玻璃球游戏者而言,每年度的庆典不仅是一个佳节,而且多少带着神圣气息。然而,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并非场场游戏和庆典都是顺当的。有些庆典活动确实事事协调和谐,各种关系莫不互相提携,相互促进和提高,恰似某些戏剧或者音乐演出一样,不知道出于什么人们无法清楚认识的原因,奇迹般地达到了令人们获得强烈内心感受的高xdx潮,而另一些演出则尽管作了充分的准备,效果却是平平的。能否使观众获得高度体验呢?克乃西特为此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好在他无所奢求,又刚刚载誉归来,所以只是快快活活等候节日降临。
然而这年度的庆典却了无生气,既没有任何奇迹缓缓降临的征兆,也没有达到典礼应有的特殊的神圣光彩,整个过程毫无愉快气氛,几乎近于惨败。尽管有许多参加者自感获得了认识和提高,但是,举办活动的真正主持者和责任者,却觉察到了整个气氛的严酷性,一种迟钝麻木感、倒霉感,一种拘束不安感,黑沉沉压住了整个庆典。当然,克乃西特也感觉到了这种气氛,并且发现自己原先怀抱的高度期望也已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损害,但他不属于那批清楚认识到年会业已彻底失败的人,因为克乃西特没有参与庆典工作,也就没有责任可负。这使他能以一个虔诚信仰者的身份参加这些日子的一系列精心构思的游戏活动,能够不中断地静修冥想直达极限,能够与所有与会来宾一起以感恩心情体验这种在神灵脚下完成的祭献典礼的意义,领悟这种让宗教团体成员们神秘地合为一体的境界,即或已被少数圈内人士视为“失败”的本届年会也仍旧达到了这一境地。笼罩了整个庆典的那颗不祥之星当然也多多少少影响了克乃西特的心情。这届年会本身是无可指责的,如同托马斯大师以往所主持的任何一次大会那样,不论在计划上或构造上都无懈可击,甚至可以说是他最深刻、最纯朴、最严密的成果之一。可惜时乖命寋恶星高照,这场庆典竟成了华尔采尔历史上一件难以忘怀的憾事。
克乃西特在年会开幕前一周抵达玻璃球游戏学园,当他向玻璃球游戏大师报到时,不料接待他的竟是大师的代理人贝尔特勒。这位代理人客客气气地欢迎了他,却又几乎漫不经心地简单交代说,尊敬的大师近日有病,而他贝尔特勒对克乃西特归来后的职责也不甚了然,因此得烦请克乃西特本人赴总会所在地希尔斯兰去一次,既向领导报到,又在那里静候任命。
克乃西特遵嘱告辞时,不自觉地在语气或姿态中流露出对接待上的冷淡和短促的惊讶之意,贝尔特勒当即表示了歉意,说道:倘若他令克乃西特失望,望能见谅,务请体谅他的处境。托马斯大师病了,而庆典已迫在眉睫,目前还不清楚大师能否亲自主持大典,或者得让他这个代理人替代上场。尊敬的大师也许还可能支撑这些紧要时刻。然而他这个代理人确实得时刻准备着代行游戏大师的公务,何况期限如此短促,简直难以筹措得当,同时,领导这样重大的庆典,他怕自己实在力不胜任。
克乃西特为这位显然惊恐失措的人感到难过,更为庆典大事的重任很可能落到此人肩上而感到极大的遗憾。克乃西特离开华尔采尔时间太久,不知道巴尔特勒缘何如此担忧,事实上这位代理人身上的确发生了作为代理人的最不幸的灾难。很久以前,巴尔特勒便已失去了学园里精英分子们的信任,不折不扣地陷入了艰难的困境。
克乃西特十分担心玻璃球游戏大师的病情,惦记着这位古典形式和讽刺艺术的伟大代表人物、完美的游戏大师、完美的卡斯塔里人。他曾希望受到接见,聆听报告,并把自己重新安置到选手们的小小团体里去,也许还替自己安排一个很重要的工作。克乃西特还曾希望这场隆重庆典能够由托马斯大师亲自主持,甚至还曾希望继续做他的部下,受他赏识和鼓励。如今告知自己的却是大师卧病在床,指示他向其他领导报到,这怎不令他伤心失望。幸而教会组织的秘书和杜波依斯先生出于同事情谊,以十分敬重的态度招待了他,倾听了他的情况,这总算让克乃西特多少得到了一些补偿。克乃西特从 托马斯大师任命贝尔特勒为代理人已有多年,这位“影子”似乎不乏才华或者善意,他欠缺的仅仅是运气。贝尔特勒当然是一位优秀玻璃球游戏选手,也至少算得上一位称职的教师和一位正直的官员,对自己的大师更是绝对忠诚。然而,这几年工作过程中却开罪了许多人,最年轻的一代精英选手尤其反对他,而他又不具备自己大师那种豪爽的骑士风度,便影响了他的心理平衡。托马斯大师没有开除他,多年来只是设法让他避免与青年精英们发生摩擦,尽量不在公众场合露面,而较多从事秘书室和档案馆的工作。
这位品性端庄但人缘不佳,或者目前人缘欠佳的代理人,显然一直运气不好,如今因大师患病却一下子成了整个玻璃球游戏学园的首脑。倘若他不得不承担起年会的领导责任,那么整个庆典期间他都得处于卡斯塔里王国中最显要的位置上。要是大部分玻璃球游戏选手或者教师都支持他的话,他也许还可能担起这一重任,可惜情况恰恰相反。这便是这次庆典所以成为玻璃球游戏学园的严重考验,甚至几乎成了华尔采尔一次重大危机的原因。
直到开幕前一天,行政当局才正式宣布,托马斯大师病重无法主持庆典。我们不知道,如此迟迟发布消息是否出自大师本人意愿,也许他曾希望自己在最后时刻仍能振作精神出来主持。也许是他已病重到无法作出决定,而他的“影于”却判断错误,以致卡斯塔里当局一直不清楚华尔采尔的处境,直到最后时刻才发布消息。
这种延误是否算一大错误,当然众说纷纭,大有可争议之处。不过,毫无疑问,这么做完全出于善意,不想让庆典尚未开始便蒙上一重阴影,也不想让仰慕托马斯大师的人因惊吓而取消访问计划。再说,也可能一切都很顺利,贝尔特勒和华尔采尔的精英们也可能取得和解,那么——这也是合乎情理的——“影子地便会成为真正的代理人,而游戏大师的缺席也可能几乎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然而,种种揣测均已无补于事,我们这么做只是认为应当指出,贝尔特勒实在并非太不中用,更非当时华尔采尔舆论所指责的那么不称职。与其说他负有罪责,不如说他是受害人较为妥当。
客人们一如往年蜂拥而来。许多人不知实情,另一些人则担忧大师病况恶化,因而对整个庆典的前途怀有不祥预感。华尔采尔和附近一带的村落里都住满了人,宗教团体领导成员和最高教育当局的头头几乎都来了。还有来自全国各地以及外国的宾客,他们也都怀着度假的兴奋心情挤满了学园的宾馆客房。
如同往年一样,在游戏比赛开始前一天傍晚的静修时刻,举行了庆典的开幕仪式,一听得标志开幕的钟声敲响,到处是人群的华尔采尔地区立即肃静无声,沉潜于虔诚之中。 这次典礼的欢乐气氛不同往常地蒙上了一重阴云,不仅由于哀悼前任大师的逝世,还由于整个年会期间的不安情绪,以及代理人贝尔特勒的悲剧。教会团体发言人和档案馆主任共同主持了加袍典礼,他们两个人一起高高举起礼服,随即披在新游戏大师肩上。来自柯普汉的古典语言学专家,也即语言大师宣读了卡斯塔里当局的简短贺词。一位精英分子作为华尔采尔学园的代表移交了钥匙与印章,人们还看见老耄的音乐大师独自一人站在管风琴旁边。他是专程来观摩自己一手培植的学生披上大师官袍的,也想以这种意外的到场让克乃西特感到惊喜,此外,也许还可以再在某些事上提供若于忠告。他本来极想自己亲手为典礼演奏音乐的,然而担心不能胜任这般紧张吃力,便让游戏学园的一位管风琴手演奏,自己则站在演奏者身后,替他翻动乐谱。老人含笑凝神注视着约瑟夫接过钥匙印章,穿上礼服,又倾听他先是朗读誓词,随即向自己未来的同事、行政官员和学生发表了即席演说。老人觉得这个男孩约瑟夫从不曾像今天那么令人喜爱又令人高兴,如今他已几乎不再是往日的约瑟夫了,也不单单是身披官服的官员,他已成为皇冠上的宝石,宗教团体的栋梁了。然而老人只能够与他的男孩约瑟夫单独交谈几分钟。音乐大师愉快地微笑着向克乃西特走去,加快速度简短告诫他说:“注意着,会后这三四个星期要特别小‘心谨慎,会有许多情况要你留心对付。此后考虑问题要牢记总体,要顾全大体而不拘泥小节。目前你得倾注全力于精英学校的工作,其他事情都可置之脑后。人们会派给你两个助手,其中之一是瑜伽学者亚历山大,我曾亲自教过他,请好好善待他,他是自己行业的专家。你现在最需要的是:坚如磐石的信心,相信领导们让你也成为领导绝对正确。你得相信他们,也得相信奉派来帮助你的人,你更得绝对无保留地相信自己的能力。而精英分子们正幸灾乐祸等着你事事疑虑呢,他们期待你丧失信心。约瑟夫,我知道你,你会获胜的。”
这位新玻璃球游戏大师对大部分公务和日常事务都很熟悉,因为他曾为前任大师服务或者说当过大师的助手,因而事事颇能胜任。最重要的工作莫过于玻璃球游戏课程——从学童班,低级班,假期短训班,外宾班,直到为精英分子们开办的实习班,演讲班以及种种研讨班等,工作多不胜数。对于新游戏大师来说,前几项课程自然不成问题,后几项却未必能胜任愉快。因为那都是他以往工作中没有机会实践的内容,必得付出更多的脑力与体力。约瑟夫的情况也不例外。最初他颇想全力以赴先做好玻璃球游戏大师的本职工作:出席最高教育当局的会议,参加各学科大师会议和宗教团体当局会议,代表玻璃球游戏者和玻璃球游戏学园和大家共同合作。
克乃西特迫不及待地努力熟悉这些新工作,试图替它们排除一切未知的可能威胁。
他但愿自己在最初几星期内就能够精确地熟知一切组织规章、工作程序,会议记录等等。他知道,这一范畴内的相关材料和情况资料,他随时可取用。他也知道,除了杜波依斯先生——他是熟知大师规章和传统习惯的头号专家——,那位教会组织发言人也可为自己提供帮助。这位发言人虽然不是大师,地位也相对较低,但是他却可以参加宗教团体的一切会议,而且拥有管理人们遵守教会秩序的职权,就像宫廷里的掌礼官。
克乃西特非常乐意向这位聪明老练、彬彬有礼、刚以庄严姿态替自己披上官服的人,进行一次私人请教访问,可惜他不住在华尔采尔而是住在离华尔采尔有半日行程的希尔斯兰!克乃西特更乐意一下子就飞向蒙特坡,能够就种种问题亲聆老音乐大师的教诲指点!然而,现在身为大师,这类私人请教的事和学生式的愿望,是想也不许想的事情。相反,他必须一开始工作便亲向解决一切问题,并已恰恰得把全副精力用于原本预料不存在什么问题的工作上。
贝尔特勒主持庆典期间,克乃西特便曾亲眼目睹团体的大师受到自己辖下精英分子的抛弃,就像把人关在没有空气的房间里闷死一般,当时他所感到的以及老音乐大师在自己就职典礼上所说的话,现在得到了证实,如今他无时无刻,不论在公务时间,还是在静息时间,都得集中精神思考自己目前的处境:他必须把涉及精英分子的事放在任何其他工作之上,把研究高级玻璃球游戏课程、把研究各种研讨会的事项以及与教师们的纯粹私人交往列于首位。他可以把档案馆交给管理员,把玻璃球游戏初级班交给现在任课的教师,公务往来事务交给秘书们去处理,全都不会耽误大事。对于这些精英分子他却不敢稍有懈怠,他必得事事为他们服务,又步步强迫他们,使他们感到不可须臾缺少自己,因而认识到自己的真才实学以及纯洁善良的愿望。他必须征服他们,争取他们,最后赢得他们,他必须与每个有意向他挑战的竞选者较量——而这样的竞选者为数颇为可观。
克乃西特在应付这类较量的过程中,发现自己一贯认为颇为不利的因素——尤其是他的长期远离华尔采尔——反倒成了有利因素,因为直到如今精英分子们几乎还称他为“一个新人”。事实表明,甚至连他和德格拉里乌斯的友谊也对自己颇有好处。因为德格拉里乌斯虽颇有才气,而体弱多病,是个局外人式的人物,对往上爬之类显然毫无兴趣,也似乎不看重什么声望荣誉之类,故而尽管颇受新任大师偏爱,却并未被那些精英分子视为有损他们的利益。然而克乃西特知道,这批处于最高层次的、最生气勃勃、最难控制、又最为敏感的人是玻璃球游戏王国的精英,研究他们,渗透他们,像骑士驯服一匹烈性良马般占有他们是自己必须亲自去做的头等重要大事。因为这批青年俊才不仅已完成玻璃球游戏的学业,也已各自从卡斯塔里的每一种研究机构里结束学业,如今全都在进行自由研究,全都是将会选派入最高教育当局或者宗教团体领导层的候选人。他们是卡斯塔里最宝贵的财富,是它的未来和希望。而这群桀骛不驯的青年才子不仅在游戏学园里,而且在一切他们所到之处,全都对他们新上级和大师持抗拒与批评态度,对于这位新上任的主管简直连一点儿礼貌都没有。克乃西特不得不以完全私人的方法-一加以制服和收服,直至他们承认他的地位,自愿服从他的领导。
克乃西特毫不畏惧地挑起了自己的担子,困难之多令他吃惊,然而当他一个个解决难题之际,当这场消耗了他巨大精力的游戏逐渐接近胜利之际,他发现自己原先颇为担忧的其他诸多难事,均已自动迎刃而解,不劳他再去费力操心了。他后来曾向一位同事坦诚叙述自己的心情:他第一次参加最高教育当局全体领导成员会议时——来回都乘坐了特快列车——简直好似置身于迷迷糊糊的梦中,事后既想不起,也无暇再回想会议内容,他的精力完全彻底被眼前的工作占据了。是的,即使会议讨论的是他很感兴趣的问题,即使他因第一次以领导身份与会而略感局促不安,他仍然在会议过程中多次走神,他的思绪飞回了华尔采尔,而不在会议所讨论的问题上。他看到自己坐在档案室那间粉刷着蓝色的房间里。克乃西特正在那里举办一个辩证法则研讨班,每隔三天开一次,参加者只有五人,但是研讨会上的每一个钟点都比任何其他日常公务——当然也并不轻松容易,尤其不可以回避或拖延——都更加紧张,因而需要他付出更大精力。幸而正如老音乐大师所说,他刚刚上任,最高教育当局便给他指派了督导员和管理员,监督他每一个钟点的工作进程,规劝他按时休息,既得避免工作过度而累垮,又得避免工作片面而顾此失彼。克乃西特对亚历山大十分感激,他不仅是当局派来的官方代表,而且深谙静修之道,在这方面享有盛名。这位亚历山大细心照料克乃西特,无论克乃西特工作忙到什么程度,都督促他每日必须进行三次“小小的”或“短短的”静坐课,每次都得坚持极严格的规定的时间,一分一秒也不得差错。
每天傍晚,在夜间的静修课程开始之前,克乃西特和两位协助者,督导员和静修指导员,共同回顾一天的公务,检查有无不妥或成功之处,如同静修老师形容的“每天给自己把把脉”,也就是说,让他认识并且衡量自己当前的处境、状态、精力分配情况、希望与隐患所在等等,总之,让他能够客观地认识自己和一天的工作,而不把问题留到夜里和第二天。
青年精英们、教师们怀着半是同情半是挑战的心理冷眼旁观着自己新大师重任在肩,繁忙非凡,却从不放过即兴考验他的机会,考验他的耐心、应变能力等等,他们时而增添他的工作,时而又阻挠他的工作,以致让他的朋友德格拉里乌斯觉得他好似己被包围在一种危险的真空里。但是此时的克乃西特已分不出任何精力、任何时间、任何思想来帮助德格拉里乌斯,尤其令他感到失落的是这位朋友似乎也在一天比一天更加远离自己,而且发现弗里兹也多少成了同事们的怀疑对象,很少人肯与他交谈。这情况当然也不足为奇,尽管德格拉里乌斯不会妨碍那些往上爬的人的出路,然而他毕竟总是新大师同党,宠信人物。
克乃西特想象到了诸如此类问题,但他目前忙得不可开交,实在抽不出时间处理私事,只能暂且搁置他们的友谊。然而德格拉里乌斯却不这么认为,据他后来向克乃西特坦白,克乃西特当时的行为并非有意识的决定,而纯粹只是把朋友完全忘记了,因为他让自己彻头彻尾成了机器,任何私事、私人关系都忘到九霄云外。例如,在克乃西特主持的五人研讨会上,当德格拉里乌斯的身形和脸容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并没有看见朋友、熟人德格拉里乌斯,他看见的只是一个玻璃球游戏选手,一个精英学生,至多是一位教师,属于工作的一小部分,或者是他整个军团中的一名士兵,这是他为获取胜利而组织起来进行训练的。当新大师第一次以这种态度同弗里兹讲话时,曾让对方不寒而栗。德格拉里乌斯从他的眼光观察到,克乃西特的冷漠和客观并非故意伪装,而是一种可。伯的现实,自己面前这位彬彬有礼却彻头彻尾公事化了的人,已经不再是他的朋友约瑟夫,而只是一位教师、监考官,一位玻璃球游戏的大师,被自己的职务既沉重又严厉地紧紧裹着,就像一只陶器经过烈火烧炼、又经过冷却硬化后,被裹在闪闪发光的厚厚的彩釉里面一样。
另外必须提一下,在这近似发热发烧般的最初几星期内还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意外事件,事情出在德格拉里乌斯身上。由于连续失眠和心情紧张,德格拉里乌斯在研讨会上发了一次小小的脾气,犯了一次失礼的错误,不过并非针对大师,而是对一位同事,后者说话时的挖苦声调大大刺激了他的神经。克乃西特注意到了不和场面,也发现惹事者的过分紧张心态,没有说话,只举起手指示意他沉默。事后,克乃西特派遣自己的静修老师去进行精神安抚。德格拉里乌斯感到这种关怀是他们恢复友谊的第一个吉兆,便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对他个人的关照,进行了数星期治疗。
事实上,克乃西特几乎完全没有注意自己关照的对象是谁,他做的只是一位游戏大师该做的事而已。他发现一位教师精神紧张又举止失控,立即作出了纯粹教育家式的反应,一分一秒也没有考虑这个教师是什么人,更不曾联想到他和自己的关系。
数月后,当朋友向他提起这幕可笑场景,又让他确信,他的友好表示令自己得到了极大快慰时,克乃西特完全无言以对,他早把这次事件忘得干干净净,但是他没有纠正朋友的误解。
克乃西特最终还是赢得了胜利,达到了自己的目标。这是一项艰巨的工作,要制服一批精英分子,把他们操练得精疲力竭,把野心家的欲望抚平,把骑墙派争取到自己身边,让狂妄自大者折服于自己——全都不易办到,而如今却统统完成了。
玻璃球游戏学园的教师们都已承认这位新大师,也都乐意服从于他。一切都顷刻之间妥当了,好像一架旧机器只消点一滴油便可轻松运转自如似的。监督员和克乃西特共同拟定了最后一份工作计划,向他转达了最高教育当局的嘉奖后,便告辞而去,静修教师亚历山大也接着离开了。于是,克乃西特又恢复了清晨散步,而不再作按摩推拿,至于继续研究或者读书之类还没有时间考虑,总算每星期有几天晚上睡觉之前可以演奏一会儿音乐了。
克乃西特后来再度参加教育当局领导成员会议时,清楚地觉察到——尽管没有任何人明说出来——,人们已视他为可靠的、完全平等的同事。经过这场炽烈的斗争考验后,一种觉醒之感又突然向他袭来,这是一种冷静而清醒的感觉。他看到自己已置身卡斯塔里的核心,己抵达宗教团体的最高层,却惊讶地、几近于失望地发现,这里的空气也十分稀薄,当然,他目前所呼吸的与过去呼吸的空气并无两样,完全变了的是他自己。这却是一场无情考验的结果,这场考验把他烧成了灰烬,以往没有任何工作如此消耗了他的全部精力。
这一回,精英分子们以一种特殊的表态方式承认了克乃西特的领袖地位。当克乃西特觉察到他们已停止抗拒,感觉他们已表露信赖和认可时,明白自己已渡过难关,已到了挑选“影子”的时机。此时此刻,他确实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迫切需要一个人来减轻自己的负担,因为从那场耗尽超人精力的硬仗中得胜之后,他猛然觉得自己确乎比较自由了。过去确有若干人恰恰在这个当口处置失当而最终垮台。克乃西特便决定放弃自选代理人的权利,而要求教师们以团体的名义、按照他们自己的意愿替他挑选一位“影子”。大家对贝尔特勒的前车之鉴印象犹深,精英分子们对大师这个安抚姿态便格外认真,召开了许多次会议,又秘密征询了个人意见,最终挑出了最佳人选——这位代理人在克乃西特被正式命名之前曾是最有希望获得游戏大师职位的候选人。
显然,克乃西特已渡过了最艰难的时期,他总算又可以悠闲地散步和欣赏音乐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又逐渐恢复了研究工作,恢复了与德格拉里乌斯的来往,也能够常常和费罗蒙梯通信了,是的,他现在还不时整整休息半天,甚至还出门作一次小小的旅行。但是,所有这一切赏心乐事对另一个人也许颇有种益,却无助于目前情况下的克乃西特——他曾自认为老练的玻璃球游戏选手和过得去的卡斯塔里人,然而对卡斯塔里体系的最核心的内在实质毫无所知,因而曾那么天真无邪、幼稚无知而又不负责任地生活着。有一天克乃西特突然想起了托马斯大师对他的尖刻斥责,当时他向大师表示要延长自由研究工作“一段时间”,答复是:“一段时间……
你现在仍然用学生的语言说话,约瑟夫。“这只是几年前的事情。当时他是怀着深深的敬畏之情聆听教诲的,面对着这个男人冷静而自律的完美态度不免内心略感恐惧,同时也领会到这是卡斯塔里在召唤他,吸引他,为了有朝一日把他也造就成一个托马斯大师式的人,一个领袖兼仆人,一件完美的工具。如今他正站在托马斯大师当年的同一地点,当他与那些教师中间的一位教师,与那些足智多谋的玻璃球游戏者中的一位选手,与那些持才傲物的精英分子之一进行交谈的时候,他便会在对方身上看到一个与自己不同的、陌生而美丽的世界,这正是当年托马斯大师在他身上看见的同样美妙惊人的学生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