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乃西特 罗马教廷和卡斯塔里之间建立了维系至今的良好关系:相互保持友好中立,开始时偶尔进行学术交流,往往也门或发展为相互合作,以及建立实际的联盟,这一切都得归功于这两位男人的努力。约可布斯神父开始时曾经何等轻蔑地嘲笑玻璃球游戏理论,最终竟要求克乃西特向他作详尽介绍,因为他察觉,这个组织的奥秘或者可以称之为信仰或者宗教的东西,全都蕴含其中。当他一旦愿意深入了解这个向来只听见传闻、因而很少对它有好感的世界,就以一贯的勇猛机智的风格下决心直窥它的核心。尽管他确实没有成为玻璃球游戏者——当一名游戏选手,他委实也太老了——但是那时几乎也没有任何人,除去卡斯塔里圈内人士,像这位伟大的本笃会神父成了玻璃球游戏精神的最诚恳最得力的朋友。
每逢克乃西特结束白天工作向他告别时,老人常常表示晚上在寓所等候客人光临,这是他们两人在辛勤研究和紧张讨论后共享的休闲时光,约瑟夫往往携着自己的翼琴或者小提琴前来,于是老人便坐到钢琴前,在柔和的烛光下交替或者一起演奏柯勒里、斯加拉底、特勒曼或者巴赫的作品,乐音就像蜡油的甜香一样充盈了小小的居室。老先生就寝很早,而克乃西特却受晚间音乐祈祷的鼓舞,把自己的工作时间一直延长到修道院纪津许可的极限。
除去追随约可布斯神父学习历史和传授卡斯塔里精神,偶尔在修道院开几次玻璃球游戏课程,不时给格尔华修斯院长讲授中文知识之外,我们发现克乃西特还同时忙着另一件规模宏大的工作:他在准备参加华尔采尔学校一年一度的玻璃球游戏竞赛,他已错过两次了。凡欲参加者首先必需根据三个或者四个事先规定的主题拟出自己的参赛草案,着重要求新颖、大胆,又能以高度简洁的逻辑和艺术书法规则创造性地与主题相配合,同时这也是学园内唯一一次容许人们越出规定的机会,也即是说参赛者可以运用尚未纳入官方密码和象形文字辞汇宝库的创新符号。由于这层原因,游戏竞赛在华尔采尔学园是盛大的正规庆典演出之外最激动人心的大事,它不仅是最有前途创新者之间的竞争,而且也是对最终获胜者极其难得的最高嘉奖,因为他的游戏草案不仅被列为将在盛大庆典演出的本年度最佳游戏作品,而且承认他提供的用以扩充玻璃球游戏文法和语言库藏的新内容,并直接纳入了玻璃球游戏档案,成为正式游戏语言。约摸二十五年前,那位伟大的托马斯·封·特·特拉维,也即现在的玻璃球游戏大师,他的游戏以黄道十二宫对炼金术之意义所写的全新略符就曾获此殊荣。这位托马斯大师后来又以一种富于启发作用的神秘语言对炼金术进行研究和分类,贡献颇多。
克乃西特本次参赛却放弃了运用新游戏符号的打算,而这正是几乎每一个参赛者都一心一意想做好的事情。同时他也没有采用心理学玻璃球游戏法,尽管这么做也许较为接近自己的个性。克乃西特建造的游戏大楼在结构和主题上诚然很现代化也很个性化,但是居首位的是一种清明开朗的古典式组合风格,既严格对称,义装饰适度,仅能称之为承继了古代大师风范。克乃西特这么做也许出于迫不得已,因为他远离华尔采尔以及玻璃球游戏档案馆,也许因为他的历史研究需要占用大量时间和精力,也许或多或少想要使他的设计风格符合老师兼朋友约可布斯神父的审美爱好。究竟为何,如今我们已不可能知道了。
我们刚才引用了“心理学玻璃球游戏法”这个名词,也许我们的一些读者并不能一下子就明白其中的含意,其实这是克乃西特时代的一个常用口头语。毫无疑问,不论哪个时代的玻璃球游戏者都有他们那一时代风行的思潮、流派、争议以及不断交替变化的观点和表达方式。在克乃西特那个时代,主要存在两种不同的玻璃球游戏观念,经常引起争议和讨论。人们把游戏区分成两大类型,形式类和心理类,我们知道,克乃西特和德格拉里乌斯——尽管后者常被拒于讨论会外——一样,都属于后一类,并且是其中的高手,不过克乃西特通常不把它称之为“心理学游戏法”,更偏爱说成是“教育游戏”。
形式类游戏主要致力于游戏形式上的严密连贯、完整和谐,力求让数学的、语言学的、音乐的以及其他一切因素成为同一游戏的适当组成部分。心理类游戏与此相反,游戏者致力于宇宙性的圆满完美,寻求其统一与和谐之处,而不十分看重内容的选择、排列、交织、联系以及对比,因而无论在游戏的哪一个阶段,均强调静观默思。这一类心理学游戏,或者如克乃西特所说的教育性游戏,并非给人提供一种完美无缺的景象,而是通过一系列精确现定的静修方法引导游戏者获得完美性和神性的体验。克乃西特有一次在给老音乐大师的信里写道:“我认为,凡是完成了静修功夫的游戏选手,玻璃球游戏便整个儿环绕了他,就像一个球体的表皮总是裹着它的核心一样,赋予他解脱的感觉,觉得自己已摆脱一切纷繁混乱,进入了一个完全均匀和谐的世界,而且已与自己融为一体。”
克乃西特为参加比赛而构思的那一场游戏,从结构角度而言,其实属于形式类,而不应当归于心理类。克乃西特很可能是想借以向上级领导证明,他虽然作客玛丽亚费尔,又有外交任务,又有玻璃球游戏课程,完全缺乏练习机会,然而他并未丧失自己的灵巧、优雅和熟练程度。倘若果真如此,他的证明是成功的。由于克乃西特的游戏方案唯有在华尔采尔档案馆里才可能最终定稿,他使委托好友德格拉里乌斯去完成此事,因为弗里兹本人也是参赛者。克乃西特这次不仅有机会亲自把手稿交到朋友手中,可以当面讨论一番,而且还能够阅读到朋友写的参赛稿,因为他终于争取到让弗里兹来修道院逗留三天了。克乃西特已向托马斯大帅申请过两回,这次才如愿以偿。
德格拉里乌斯来前兴奋不已,他作为卡斯塔里的化外之人对修道院生活太好奇了,然而来后立即感觉极不适应,是的,这个敏感的人差一点被种种陌生印象压垮而病倒,这些友好、然而朴直、健康到近乎粗俗的人,一点儿也不了解他的思想、忧虑和问题。“你在这里好似生活在另一个星球上,”他对自己的朋友说,“我真不懂你居然平安无事呆了三年之久!你的修士们对我确是彬彬有礼,然而我依旧觉得这里一切都在排斥我、拒绝我,不论什么东西,我都弄不明白,也就无法吸收,无法不抗拒地与之同化。倘若要我在这里住上两周,我会感到犹如进了地狱。”
克乃西特很难消除他的不适感,作为一个旁观者, 约摸同一时期内,克乃西特收到了费罗蒙梯寄来一部作品的 归根结蒂,修道院还是一个庇护人类精神的安静世界,绝不类似于监狱、军营或者工厂,我从自身经验中得出的结论是:我们这些来自亲爱的卡斯塔里学园的人,实在比我们自己认识到的更为娇生惯养和多愁善感得多。“
就在克乃西特写信给卡洛的那天前后,克乃西特说服约可布斯神父致函卡斯塔里当局,简述他已默认对方拟议中的外交措施。然而老人又添了一笔,要求他们允许“在本处受普遍欢迎的玻璃球游戏选手约瑟夫·克乃西特”多留一段时间,并为本人讲授‘卡斯塔里神秘学说“。不言而喻,卡斯塔里当局乐于从命。克乃西特这时还认为自己离”完成使命“还有相当差距,不料却收到了由杜波依斯先生签署的行政当局致贺信件,赞许他圆满完成任务。这封公函到得恰是时候,对克乃西特无疑意义重大,而最令他欣喜的是其中一句简短的交代(他立即以狂喜口吻写信告诉了弗里兹):卡斯塔里当局遵照玻璃球游戏大师的愿望,准许他返回玻璃球游戏学园,并且交代,一待他结束目前的工作,即可如愿归去。克乃西特把信件这部分内容读给约可布斯神父听后,向他供认,这句话多么令他喜欢,也供认自己过去因可能长期派驻罗马,可能永远远离卡斯塔里而多么担心害怕。神父大笑着说道:”是的,教会组织就是这样,总让人愿意生活在它的怀抱里,而不是呆在边缘,更不用说流放他乡了。您在这里已接触了肮脏政治的边缘,如今可以重新置之脑后了,因为您不是政治家。但是您不应当放弃历史,即或只是作为次要项目和业余爱好,因为您具有成为历史学家的禀赋。目前还是让我们好好利用不多的共处时光吧!“
克乃西特似乎很少利用他的特权:经常回华尔采尔。不过他一直用收音机收听玻璃球游戏的研讨会,收听许多报告和游戏过程。克乃西特就这样坐在修道院的高等客房里,在远处参加了玻璃球游戏学园礼堂里举行的盛大比赛,等候着即将公布的比赛结果。他也向大会递交了一份自己认为并不极具个人特色,也没有什么革命性,但内容扎实,写得又极典雅的作品,他自己估计可能得三等或者二等奖。听到宣布他获第一名时,他不禁大吃一惊,还没待他把惊讶变成欣喜,玻璃球游戏大师办公室的发言人已以优美的低音宣布二等奖获得者为德格拉里乌斯。这简直太令人激动,太难以置信了,他们两人,手拉手联袂参赛,居然同时登上了胜利宝座!克乃西特一跃而起,不再往下听,他飞奔下楼,穿过回声隆隆的走廊,一直跑进了旷野。
我们在克乃西特当时写给老音乐大师的一封信里读到了如下文字:“我十分快乐,敬爱的老师,正如您所想象的。首先是我的任务圆满完成,受到了教会当局的嘉奖,再加上允许我不久即可返回家乡,这对我太重要了,让我重归朋友们之间,重归玻璃球游戏,而不是继续从事外交任务。如今我又在游戏比赛中获得了一等奖,为了使我的作品形式完美,我确实花费了精力,却由于许多原因,并未能竭尽全力。
而最令我高兴的莫过于与我的朋友德格拉里乌斯分享成功——同时获奖,这太令人喜出望外了。我很幸运,是的,但是我不能说自己觉得很快乐。经过了一个相当枯燥乏味的时期,或者应当说,我自己感觉如此,这些成就在我内心深处引起的感觉是:嘉奖太多,来得也太突然了。我的感激之情里确实混有恐惧不安。情况就像一只己盛满水的容器,再加上哪怕一滴水,也会溢出边缘。一切事情又会变得颇可怀疑。但是务请不必介意我的话,只当我不曾说过吧,我的情况是无可劝慰的。“
我们不久将会看到,这个满满的容器已命定就要加L那一滴水了。在这段短短的时期里,克乃西特就这么过着混杂了恐惧感的快活日子,在他辛勤工作之际,预感某种巨变即将降临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约可布斯神父在这几个月中也过得很快乐很轻松。对于不久就要失去这位学生兼同事,心里颇为惆怅,因而尽量在他们共同研究的时刻,尤其是在互相自由交谈的时候,把自己漫长一生获得的工作和思想经验,对国家、民族、人类生存处于高峰和低谷的认识,尽可能地传授给他。约可布斯神父也想同克乃西特谈谈他已完成使命的意义及其后果,谈谈在罗马教廷和卡斯塔里间建立睦邻政治关系的价值和可能性。老人建议克乃西特拟订研究卡斯塔里开创时期的历史计划时,不妨把探究罗马教廷如何自倾颓受辱境遇重新缓缓崛起的问题也列入其中。他还向克乃西特推荐了两本论述十六世纪宗教改革和宗教派系问题的专著,还竭力劝说克乃西特把直接原始资料视作研究基础,与其反复阅读许多世界史而不知所云,倒不如把功夫用在能够得到的任何原始史料上,即或残缺,也可看清事实。约可布斯长老毫不隐瞒自己对一切历史哲学持有深切的怀疑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