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非行政中心的县辖小镇,就是过去的特罗伊茨克,如今则易名为斯捷克洛夫斯克,它属于科斯特罗马省斯捷克洛夫斯克县。小镇里有一条街,就是往日的教堂街,如今则易名为全体员工街。从这条街上一座小房子里,走出一位扎着一块小头巾、身穿一件灰色印花布连衣裙的女子,她走到门口的小台阶上,就号啕起来。这位女子,就是从前的教堂里的从前的大司祭德罗兹多夫的遗孀,她是那么高声地号啕着,只见一个蒙着一块毛绒大头巾的娘儿们的脑袋很快就从街对面一间小屋的窗户洞里探了出来,大声地问道:——
你怎么啦,斯捷潘诺夫娜,难道还在闹?——
佩尔西科夫教授的生活已变得有些奇诡而古怪,已显出几分躁动不安难以平静的异彩。一句话,要在这样的环境中进行工作,简直是不可能的了。在他摆脱了阿利弗雷德-布隆斯基的 哦……你们的工作安排得倒也挺出色呀,——佩尔西科夫嘟哝道,还天真地补了一句,——那您守在这里吃什么呢?
对这个问题,戴圆顶礼帽的报以粲然一笑,他解释说,会有人来换班的。
这之后的三天过得好极了。克里姆林宫来人看望过教授两次,还有一次,来的全是一些大学生,佩尔西科夫考他们。那些大学生一无例外统统都没能考及格,从他们脸上的神色就能看出来,如今,光是佩尔西科夫这一姓氏,就要在他们心目中激起那种简直是迷信般的恐惧——
去当列车员得啦!您这样的人是不能从事动物学的——从研究室里传出这类揶揄——
他这人够严厉的吧?——戴圆顶礼帽的向活克拉特探问道——
喔唷,——但愿你不要撞上,——潘克拉特回答道,——要是有个什么样的真能考下来,亲爱的,你就瞧着吧,那他也一准是摇摇晃晃地走出研究室。他会汗流浃背的。他还会马上就奔啤酒馆去的。
忙乎着所有这些琐碎事务的教授,在不知不觉之中过了三天三夜,可是到了第四天,他重又被拉回到那真正实在的生活里。使他回归现实生活的是那从大街上传来的一声尖细而刺耳的叫喊——
弗拉基米尔-伊帕季伊奇!——这声叫喊从赫尔岑大街上穿进研究室那扇打开着的窗户。这声叫喊算是走运了:佩尔西科夫最近这几天实在过于劳累,此刻他恰好在休息,他那双熬出一层又一层小红圈的眼睛,无精打采疲惫乏力地张望着,他坐在圈椅里一个劲儿地抽烟。他再也支撑不住了。故而他甚至怀着几分好奇朝窗外瞅了一眼,于是便瞥见了人行道上的阿利弗雷德-布隆斯基。从那只尖顶帽与那个笔记本上,教授立刻将那张印有显贵头衔的名片的持有者给认了出来。布隆斯基亲热而恭敬地冲着窗户行了一个鞠躬礼——
哦,是您?——教授问道。他连发怒的气力都没了,他反而似乎都有点好奇了:接下去又会有什么事呢?有窗户做掩体,他觉得自己置身在安全地带,而不至于受到阿利弗雷德的侵害。守在街上而从不换班、也戴圆顶礼帽的那家伙立刻扭过头来冲着布隆斯基竖起耳朵。站在街上的后者脸上绽开了那种极尽媚态的笑容——
请给出两分时间,亲爱的教授,——布隆斯基拉开嗓门而开腔道,——我只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而且纯粹是动物学方面的。您让提吗?——
提吧——佩尔西科夫以简短而讥讽的口吻回答道,心里暗自过了一遍:这混蛋身上毕竟还有点美国式的作派哩——
您能为了母鸡而谈点什么吗,亲爱的教授?——布隆斯基双臂交叉而抱着肩膀,大声问道。
佩尔西科夫不由得一怔。他坐到窗台上,随即又爬下来,按了按手铃,伸出一根手指头戳向窗外面喊起来:——
潘克拉特,放人行道上的这一位进来。
当布隆斯基出现在研究室里时,佩尔西科夫竟把他那份和蔼表现得那么过分,以致于冲着来人扯开嗓子大喊了一声:——
您请坐!
布隆斯基欣欣然地微笑着,坐到那只旋转凳上——
请对我讲明,——佩尔西科夫说起来,——您是给你们那些报纸写东西吗?——
正是——阿利弗雷德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那我可就弄不明白了,您怎么还能写东西,既然您连俄国话都不会讲。什么叫“两分时间”?什么叫“为了母鸡”?您哪,大概是想询问“关于母鸡”的事,是不是?
布隆斯基有气无力但毕恭毕敬地笑笑说:——
瓦连京-彼得罗维奇会改的——
这个瓦连京-彼得罗维奇是什么人?——
文学部主任——
喏,得啦。我也不是一个语文学家。且让你们那个彼得罗维奇一边玩去吧。关于母鸡,您一心想知道的究竟是什么呢?——
一切,凡是您能告诉我的,教授。
布隆斯基立时就掏出铅笔而严阵以待。佩尔西科夫的眼睛里闪出一些胜利的火花——
您来找我可真是徒劳一场,我并不是鸟类专家。您最好还是去找叶梅利扬-伊万诺维奇-波尔图加洛夫教授,他在第一大学执教。我本人则知之甚少……
布隆斯基欣然一笑,欲以此让人家明白,他可是领会了亲爱的教授的这种玩笑。“好一个玩笑——知之甚少!”——他一边在心里暗暗过了一遍,一边在笔记本上往这句话下面勾出一道波浪线以示强调——
不过,要是您感兴趣,那就让我讲一点。鸡,抑或是有冠的家禽……乃是鸡形目其中的一种禽类。属于雉科……——佩尔西科夫高声讲起来,他并不去注视着布隆斯基,而是朝远处的什么地方望去,似乎那里有上千人在面听他演讲……——属于雉科……法吉阿尼泽①。它们乃是一种具有肉冠与下颌底下长着一片肉髯的禽类……嗯……。虽然有时却也只长着一片肉髯且在下颌当中……喏,还有些什么样的特征呢。其翅,短而圆;其尾,中等长度,稍呈梯形,我甚至都宁愿说是屋脊型;其中部的羽毛,像镰刀那样弯曲着……潘克拉特……你去模型室一趟,把705号模型,就是那只可拼组的公鸡,给我拿过来……不过,您不需要这个吧?……潘克拉特,那你就不用去把模型拿来了……我向您重申,我可不是专家,您且去找波尔图加洛夫。喏,我本人知道有六种野生鸡……嗯……波尔图加洛夫知道得要多些……在印度呀,在马来群岛上的呀。譬如说,班基夫的公鸡,抑或叫卡津图鸡,它生长在喜马拉雅山麓,全印度都可以见到,其阿萨姆邦有,缅甸也有……弹尾公鸡,抑或称作加鲁斯-瓦里乌斯鸡,则生长在印度尼西亚的龙目岛、松巴哇岛和弗洛勒斯岛上。在爪哇岛上,还有一种名叫加留斯-恩涅乌斯鸡的良种公鸡,我可以给您介绍一种非常漂亮的宗奈拉特公鸡,它生长在印度的东南部……过后我给您看这公鸡的素描。至于说到锡兰,我们可以在那里遇见一种叫“斯金利”的公鸡,那种鸡,别的地方哪儿也不产——
①“雉科”一词拉丁语学名的俄文音译。
布隆斯基圆睁双眼,端坐在那儿,唰唰地挥笔记录着——
还有些什么可告诉您的呢?——
我倒想了解一些有关鸡病方面的知识——阿利弗雷德低声低语地说道——
嗯,我可不是专家……您去问问波尔图加洛夫吧……不过也……喏,诸如绦虫呀,吸虫呀,疥螨呀,蠕形螨呀,鸡虱,抑或称作羽虱呀,跳蚤呀,鸡霍乱呀,哮喘性并发白喉性粘膜炎呀……肺霉菌病呀,结核病呀,鸡癣呀……有可能患染上的,可多得是啦……(佩尔西科夫的两只眼睛迸射出火花)……譬如说,中毒呀,毛囊蠕形螨呀,肿瘤呀,软骨病呀,黄疽呀,风湿病呀,申莱因氏毛发真菌……那可是一种很有意思的病:鸡一旦患上这种病,它们的冠上就会出现那些像是发了霉的小斑点……
布隆斯基掏出一块花手帕,拭去脑门上的汗水——
那么,在您看来,教授,现如今正在发生的这场灾难其起因究竟何在呢?——
什么灾难?——
怎么,难道您没看报,教授?——布隆斯基惊讶不己,随即从公文包里掏出一页皱巴巴的《消息报》——
我这人一向不看报——佩尔西科夫回答道,皱起眉头——
可这是为什么呢,教授?——阿利弗雷德柔声细语地问道——
就因为他们总是写些胡说八道的东西——佩尔西科夫不假思索地答道——
但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教授?——布隆斯基温和而低声地说道,随即展开了报纸——
怎么回事?——佩尔西科夫询问道,甚至都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现在是布隆斯基的两眼里闪起火花来了。他用他那根尖尖的、染得亮晃晃的手指头特地指戳着报上那一条特大号通栏标题:《共和国闹鸡瘟》——
怎么啦?——佩尔西科夫询问道,一边把眼镜推到了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