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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_卢布林的魔术师

作者:艾萨克·巴谢维斯·辛格 字数:5224 更新:2025-01-24 14:22:25

1

雅夏在院子门口站了一会儿。有个警察局的侦探就在门外等他吗?他突然想起了那把万能钥匙。不,它不在他身上穿的衣服里。它是在他上一天穿的那件衣服里。不过,如果他的屋子被搜查过的话,那么钥匙已经发现了。——得了,现在也无所谓啦。让他们来把我关起来吧!反正明天的报纸上会登满关于我的新闻。埃丝特知道了会怎么说?皮阿斯克那一帮小偷会感到高兴;他们会认为这是绝妙的讽刺。还有赫尔曼会怎么说?还有泽英特尔呢?还有玛格达——也别提她那弟弟啦!还有沃尔斯基会怎么说?阿尔罕伯拉剧场的观众呢?不管怎么样,我会被送进监狱医院。他感到脚上的肿块在鞋子里发胀。我还失去了埃米莉亚,他对他自己说。他走出大门,一看却没有警察在等他。也许那个人躲在路对面吧?雅夏想到走进萨克松尼花园,但是没有这样做;埃米莉亚从她窗子里盯着看,可能看见他。他向格拉尼奇纳街的方向走去,又拐上格诺那街,在一家钟表店橱窗里看到才四点缺十分。老天啊,这一天有多长啊!长得像是一年!他感到非坐下不可,想想还是再走进祈祷室去。他拐进会堂的院子。我怎么啦,他感到惊奇。我一下子变成个地道的蹲会堂的犹太人啦!会堂里,正在做晚祷。有一个立陶宛犹太人在吟诵十八段祝福词。祈祷的人们穿着短上衣,戴着硬帽。雅夏微笑起来。他是波兰哈西德派的后裔。在卢布林,简直找不到任何立陶宛犹太人,但是在这儿华沙却有不少。他们穿着不同,讲话不同,祈祷也不同。尽管这一天很热,会堂里却发出一股阳光也没法驱散的寒气。他听到那个领唱人吟诵着,“心怀仁慈,回到耶路撒冷,你的城市,去;正如你所说,居住在那里。”

原来是这样?他们也希望回到耶路撒冷?雅夏对他自己说。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把立陶宛犹太人看做半犹太人,是个异己的教派。他只能勉强听懂他们讲的意 如果不是偶尔有所缓和,他一定早就死了。埃及狗并不老是凶狠地咬人的。它时不时会退却,打个吨儿。但是你得一直提防着,要不然它恢复了力气,就会重新恶狠狠地扑上来。

4

人们一个个地带着自己的烦恼前来。他们对魔术师雅夏说起话来就当他是上帝似的:“我老婆病了。我儿子不得不去当兵。有个人对一个农庄出价比我高。我女儿发疯了……”有个干瘪的小个子脑门上长着个苹果大小的瘤。有个姑娘打呢逆打了一个礼拜还是没有停:夜晚,月光下,她像猎狗似的吠叫。她的身体里分明藏着一个恶魔,因为她用圣诗领唱者的嗓音吟唱赞美诗和祈祷词。她时不时地讲波兰语和俄罗斯语,这些语言她是不懂的,而在这种时候,她就想去找一个神父,改变宗教信仰。雅夏为他们一个个祈祷。不过他每次都指出他不是拉比,只是一个普通的犹太人,而且还是一个罪人。这些祈求的人的回答是把他们的要求重复一次。有个被遗弃的妻子,她的丈夫已经失踪六年了,她找他找遍了全波兰,大声尖叫,使雅夏不得不塞上耳朵。她把身子在小屋上直撞,好像怀着万分痛苦,一心想把这建筑摧毁似的。她嘴里冒出洋葱和蛀牙的臭味。那些排着队站在她后面的人要求她把诉苦话说得简短些,但是她对他们挥挥拳头,继续大哭大叫。末了,她被人拉走了。“下流货、淫棍、凶手!”她对着雅夏喊叫。

有个忧郁的青年吐露心里话,说有一些恶魔在跟他作对,把他大衣上的穗子打成结,把乱头发塞在他的胡子里,把他准备用来行洗手仪式的水泼掉,把一把把的盐和胡椒,外加蛆虫和羊粪放在他的食物里,他每次要大小便的时候,总是有个女妖怪来阻挠他。这个年轻人带着一些拉比和其他可靠的见证写的信来证明他讲的都是事实。还有一些卖弄学问的老于世故的人来找雅夏,同他讨论宗教问题,问他各种各样无法回答的问题。游手好闲的小伙子们拿法典上冷僻的段子或者述勒底语的词句来嘲弄他,使他丢脸。他本打算每天用两个钟头接待人,但是结果,他从天一亮到天黑都站在窗口。他累得竟然倒在草荐上,只得坐着做晚祷。

有一天,雅夏当年的酒友,音乐师舒默尔来看他。舒默尔抱怨说一只手痛得厉害,他不能拉小提琴了。他只要一拿起小提琴,手就感到痛。按琴弦的那只手变得僵硬,没有血色,他把发黄而尽是皱纹的手指头给雅夏看。舒默尔打算上美国去。他带来了皮阿斯克那帮小偷的问候。埃尔兹贝泰死了。博莱克关在雅诺夫的监牢里,查姆一莱勃进了贫民院。瞎子梅彻尔那只好眼睛也失明了。伯里希。维索克尔搬到华沙去了。

“还记得小个子玛尔卡吗?”舒默尔问。

“记得,她好吗?”

“她丈夫也去世了,”舒默尔说。“他在监牢里被活活打死的。”

“那现在她在哪儿?”

“她嫁了个扎凯尔科夫的鞋匠。只守了三个月孝。”

“是这样吗?”

“你也许还记得泽茀特尔吧?就是嫁给莱布什。莱凯奇的那个姑娘,”舒默尔调皮地说。

雅夏脸红了。“不错,我记得她。”

“她如今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当鸨母。嫁了个叫赫尔曼的家伙。他为了她抛弃了自己的老婆。他们的窑子是数一数二的。”

雅夏沉默了一会儿。“你怎么知道的?”他问。

“赫尔曼到华沙来带回去满满的一船船娘儿们。我认识一个音乐师,跟他姐姐交情很好。她住在尼兹卡街,一手经营着这买卖。”

“真的!”

“那你怎么啦?你当真是个拉比吗?”

“不,才不是哪。”

“人人都在谈起你哪。他们说你使死人回阳。”

“这只有上帝才办得到。”

“起先是上帝,后来是你……”

“别胡说八道。”

“我要求你为我祈祷。”

“愿全能的上帝保佑你。”

“雅夏尔,我看到你,可是不认识你了。我没法相信真是你。”

“咱们都老了。”

“你为什么这样做啊?为什么?”

“我当时活不下去了。”

“晤,那么待在这里面好过些吗?我想念你……日夜想念你。”

舒默尔是黄昏时候来的。埃丝特亲自来通报他来了。这是个暖洋洋的夏夜。月亮升起了,天空中布满了星星。你能听到咽咽的青蛙叫,时不时地传来一阵呗诚的乌鸦啼,蟋蟀卿卿地叫。两个老伙伴隔着一个窗户,相对望着。雅夏的胡子差不多全变白了,眼睛前冒着金星。两络乱蓬蓬的鬓脚从便帽底下露出来。舒默尔的连鬓胡子也变得灰白了,两颊凹陷。他凄惨地说:“我对什么都腻烦了,一点不假。我这儿演奏,我那儿演奏。再来支婚礼进行曲,再来支祝你早安的舞曲。吃喜酒的捣蛋鬼们说来说去总是几个听腻了的笑话。有时候就在最热闹的当儿,我直想溜掉……”

“上哪儿呢?”

“我自己也说不上。也许去美国。每天总有人死去。我一睁开眼睛就问:‘延特尔,今儿个谁死了?’她的朋友们一大清早就带来这种消息。我一听说是谁,心里就发痛。”

“哈,那么美国就不死人吗?”

“我在那边认识的人不多。”

“死去的只是肉体。灵魂一直活下去。肉体就像一件衣服。衣服一穿脏,或者穿旧了,就丢在一旁。”

“我不愿意像别人所说的惹你冒火,不过你到天上去过,见过灵魂吗?”

“只要上帝活着,一切都活着。生命中不会产生死亡。”

“不过,话说回来,人感到害怕。”

“没有恐惧,人会比畜生更坏。”

“人反正已经很坏了。”

“人是可以变得好些的。全凭人自己。”

“怎么办呢?咱们该怎么办呢?”

“不伤害任何人。不诽谤任何人。甚至不生邪念。”

“那会有什么用呢?”

“如果人人都这样做人,即使这个世界也会成为天堂。”

“这是永远办不到的。”

“每个人必须尽力去干。”

“那么弥赛亚会来临吗?”

“除此以外,没有别的道路。”

5

结茅节一过,雨季来到。刮起了阵阵寒风;苹果从树上掉下来,腐烂;树叶枯萎了,青草变黄。天亮的时候,鸟儿鸣略了一阵,就整整一天寂静无声。仟悔者雅夏害感冒了。他的鼻子塞住,一直不通。一阵阵剧痛经过他的脑门,直传到太阳穴和耳朵上。他的嗓子发哑。夜晚,埃丝特听到他在咳嗽。她在床上待不住了,就披着晨衣、极拉着拖鞋,来到他那里,求他离开这个他用来禁铜自己的牢房;但是雅夏回答说,“野兽一定要关在笼子里。”

“你要把自己糟蹋死啦。”

“比害死别人要好。”

埃丝特回到床上,雅夏回到草荐上。他穿着衣服睡,紧紧地裹在他的毯子里。他不再感到冷了,但是仍然全无睡意。他听见木瓦屋顶上滴答的雨点声。地面下有一阵沙沙声,好像辍鼠在那里打洞,或者有一具尸体在坟墓中翻身。他,雅夏,害死了玛格达,也害死了她母亲,害得博莱克关进牢房,使泽茀特尔落到这个地步。埃米莉亚呢,他认为,也同样不再在人间了。她常说雅夏是她的最后一线希望。毫无疑问,她已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那么海莉娜眼下在哪儿呢?他每一天、每一个钟头都想念着她们。他在心里向死人的灵魂呼吁,求她们给他一个征兆。“玛格达,你在哪里?”他在黑夜中喃喃低语。“你这受难的灵魂怎么啦?”她知道我在想念她,在苦修赎罪吗?要不,正像《传道书》中所说的,“死了的人,毫无所知”。如果正是这样,那么一切都是枉费心机。他一时自以为在黑暗里看见一张脸,一个身影。但是一转眼就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了。上帝默默无言。天使们是这样。死人也是这样。甚至恶魔们也不做声。一条条信仰的渠道像他的鼻子一样塞住了。他听到的抓扒声音——不过是只田鼠罢了。

他合上眼睛,他打起吨来。睡梦里,死人来到他身边,不过什么也没有透露,讲的都是胡言乱语,做了一些疯狂的古怪的动作。他猛的惊醒过来。他企图把这些梦重新回忆出来,但是刚一开始,这些景象便烟消云散。有一点是肯定的——什么也记不得。他做的梦都是违反常情、前后矛盾的——是孩子的呼叨,或是疯子的胡诌。

为了打消邪念,雅夏吟诵起《祝福词背诵指南》来:“黄昏何时始可背诵示玛?从祭司进入圣殿,吃举祭的饼时开始……”他念完 今天报上的报道,写到您怎样把自己禁烟在石墙里,成了一位神圣的人,而犹太男女等在您的窗外,要您祝福,这给了我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我没法念下去,因为忍不住淌眼泪。我过去常常为您哭泣,不过这次是喜悦的泪水。十二个小时过去了,我坐在这儿,写这封信,我又哭起来了:首先是因为你显得良心这么好;其次,因为您正在为我的罪孽赎罪。我自己认真地考虑过进修道院,但是我得为海莉娜着想。我没法对她隐瞒发生了的事情。她也以她自己的方式爱着您,而且非常钦佩您,因此这对她是个极大的打击。一夜又一夜,我们一起躺在床上哭泣。海莉娜事实上害了重病,我不得不送她到塔特拉山间扎科帕内的一家疗养院去。如果不是有个天使的化身,我亲爱的已故的丈夫的一位朋友,马扬恩。雷杰夫斯基教授来帮助我们的话,这件事我是办不到的(你一定记得我的经济情况)。他为我们做的好事在一封信里是无法讲清楚的。

由于命运的安排,正巧这时候他妻子去世了(她害了多年的气喘病),因此当这个好人提出要我嫁给他的时候,我没法拒绝。您不在眼前了;海莉娜在疗养院里;我被孤零零地撒在这个世界上。但是我把全部真相都告诉了他,一点都没隐瞒。他已经是个老年人,领养老金了,但是精力相当充沛;他整天看书写文章,待我和海莉娜非常好。我眼下要谈的就是这些。海莉娜在扎科帕内恢复了健康,回来的时候,我简直认不出是她了,她长成了,出落得鲜花一般。她已经十八岁了,我衷心希望她会比她母亲幸福。雷杰夫斯基教授待她非常好,就像是她的亲生父亲,纵容她一切任性的想法。这新的一代看上去好像是利己主义的,不受约束,深信凡是心里想望的都必须得到满足。

好吧,关于我自己的事讲得够了。对我来说,写信给您也不容易。我没法想象您留着长胡子和鬓脚,像记者所描写的那样。也许您连我的信也不准看吧?如果是这样,请原谅我吧。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念您,没有一天不想念您。不知什么原因,我的睡眠很不好,而人的头脑真是个捉摸不定的器官。我在幻想中,总想象您在美国一个大剧场或者杂技场里,过着豪华的生活和被美女包围着。但现实生活中充满着出人意料的事。我不敢对您说什么叫是,什么叫非,但是我认为您对自己的惩罚未免太重了。尽管您有力量,您是个脆弱的人,您绝对不能危害自己的健康。事实上,您没有犯罪。您始终流露出善良和温和的本性。我同您结识的那个短短的时期是我一辈子最幸福的日子。

信已经写得太长了。人们在华沙又谈起您,不过这一回全是赞美的话。现在我们在家里装了电话,有几位知道我们的关系的朋友打过{话来。雷杰夫斯基教授本人提出要我写信给您,尽管他不认识您,他要给您最良好的祝愿。海莉娜知道您还活着,感到高兴,她告诉我,她不久就会写信给您——一封长信。愿上帝保佑您。

永远忠诚于您的,

埃米莉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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