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旬节过去了。雅夏又要准备上路。他待在家里的最后一个夜晚说了一些话,把埃丝特吓坏了。
“要是我再也不回来,你会觉得怎么样?”他问她,“要是我死在路上,你会怎么办?”
埃丝特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许他出声,要求他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但是他坚持自己的想法。“这样的事情会发生的,你知道。就在前不久,我爬上市政厅的高楼;当时一不小心,我就可能从那儿摔下来。”他还提到遗嘱,说什么万一他去世,劝她不要哀悼得太久。接着,他带她到一个地方,他在那里暗暗藏着几百卢布的金币。埃丝特不满地说,他破坏了他们临别前最后几个钟头的气氛,要知道这一次分别以后,他们要到赎罪节才能重新见面呢;他反问她:“晤,譬如说,我爱上了另一个女人,将要离开你呢。你会怎么说?”
“什么?你爱上另一个女人啦。”
“别傻头傻脑地惹人笑。”
“你还是跟我说实话的好。”
他跟她接吻,赌咒发誓地说,他永远爱她。他们两人中间出现这样的场面并不稀罕。他喜欢提出各种各样可能发生的事情来逗弄她,提出使人为难的问题惹她恼火。如果他坐监牢,她会等他多久?或者如果他到美国去呢?或者他害了肺病,住在疗养院里不能出来呢?埃丝特总是用同样的话回答:她不可能再爱别人;没有了他,她的生命就结束了。但是他经常提出这种问题。他现在又问了:“要是我变成一个苦修的信徒,跟立陶宛的那位圣徒一样把自己砌在一间没有门的小屋里仟侮,那会怎么样呢?你仍然对我不变心吗?你会从墙上的一个小洞给我送饭吗?”
埃丝特说:“用不着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仟悔。”
“那得看人要控制的是哪一种热情,”他回答。
“那么我会跟你一起关在那间小屋里,”她说。
结果又是拥抱,爱抚,明确地保证永不变心的爱情。后来,埃丝特睡着了,做了一个可怕的恶梦; 那架有木摆的时钟指明,已经是午夜了,但是埃尔兹贝泰反而更起劲。她还有十来个故事没讲呢。雅夏礼貌周到地听着,提出恰当的问题,需要点头的当儿点点头。她讲的那些奇迹和预兆听起来同卢布林的那些犹太人讲的几乎一模一样。玛格达开始打呵欠和脸红。
“妈,上一回你给我讲这个故事讲得完全不一样啊。”
“你说什么,孩子?你怎么敢?你在我的宝贝孩子面前叫我丢脸。是啊,你妈是一个地位低微的寡妇,没有钱,不显赫,不过不会是个撒谎的人——永远不会!”
“你忘啦,妈!”
“我什么都忘不了。我这一辈子像一条挂毯似的出现在我的眼前。”接着,她开始讲一个严寒的故事。那一年,冬天开始得这么早,犹太人在结茅节搭不成帐篷。大风把茅草顶都吹掉。汹涌澎湃的激流冲毁了磨坊里的水闸,冲塌了堤坝,淹没了半个村子。后来,一场场大雪在大地上堆起来,把人埋在雪堆里,就像陷在沼泽里那样;直到第二年春天,他们的尸体才被人发现。饿狼离开树林,闯进村子,把孩子从小屋里叼走。在这一片冰天雪地的严寒里,橡树都冻得裂开来。这当儿,博莱克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他是个中等身材的小伙于,嗓音沙哑,红脸上长着麻子,淡蓝眼睛,黄头发,狮子鼻,鼻孔同哈叭狗的一样大。他穿着绣花背心、马裤、高筒靴,戴着一顶有羽毛的帽子——活像一个猎人!他嘴角上叼着一支烟卷。他一边吹口哨,一边走向前来,像个醉汉似的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一发现雅夏,他就哈哈大笑起来,接下来马上脸一沉,露出凶相。
“晤,晤——原来是你在这儿。”
“互相接个吻,姊夫跟小舅!”埃尔兹贝泰颤巍巍地说。“说到头来,你们俩是亲戚……只要雅夏跟玛格达在一起,他就好像是你的哥哥,博莱克——甚至更亲近,更亲近哪。”
“别说啦,妈妈!”
“我到底求什么呢?无非是求个和平罢了。从前有一个教士在讲道的时候说,和平就像天上掉下来的露珠,充分滋润田野。那是主教从采斯托科夫到咱们这儿来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就像这是今天的事情似的——他戴着一顶红便帽。”
埃尔兹贝泰哽住了。她又开始淌眼泪。
4
雅夏急着要去华沙,但是他不得不逗留一两天。谈了一会儿,他到凹室里那张大床上去过夜。埃尔兹贝泰已经在床垫里塞满新草,换上新的麻布枕头套和麻布被单。玛格达没有马上来到他的身旁。她先去洗脸梳妆。她的母亲帮她用肥皂擦洗身子;洗罢,给她穿上一件周围和胸口镶花边的长睡袍。雅夏悄悄地躺着,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惊奇。“这全是因为我腻烦透啦,”他对自己说。他注意听着。母女两人在为一件什么事情争吵着。玛格达上床以前,埃尔兹贝泰喜欢给她出主意。她还说服玛格达随身佩一个薰衣草香囊。博莱克摊手摊脚地躺在板床上打呼嗜。真奇怪,他,雅夏,这一辈子就像在走绳索似的,离开灾难只有几英寸。只要他走错一步,博莱克准会把刀子扎进他的心窝。
雅夏打了个盹儿,梦见自己在飞。他从地面上升起来,飞翔啊,飞翔。他不明白他以前为什么没有试过—一这是多么容易,多么容易啊。他几乎每天夜晚梦见这个景象;每一次醒过来,他感到在他眼前出现过一种不正常的现实情况。他时常拿不准这是一场梦呢,或者不过是思想在作怪。几年来,他念念不忘这个念头:装上一对翅膀飞翔。如果一只鸟办得到,人为什么办不到呢?翅膀一定要做得相当大,应该用做气球的那种坚固的绸料子做,它们应该缝在翅脉上,像伞似的可以张开和收拢。如果一对翅膀不够,在腿上可以装上蹼,像蝙蝠的那样,来增加浮力。人比鸟儿重,不过鹰实际上也不见得比人轻,它们甚至能够抓起一只羔羊,带着它飞走。只要雅夏有一时半会儿不去思念埃米莉亚,他就把心思都花在这个问题上。他有几抽屉的计划和简图,几大包从报纸和杂志上剪下来的报道。不用说,许多尝试飞行的人死于非命,但是他们事实上飞了起来,尽管时间很短。只要料子坚固,翅脉有弹性,人麻利、轻巧和灵活,这件事一定办得到。如果他,雅夏,在华沙屋顶卜,或者更好些,在罗马、巴黎或者伦敦的屋顶上飞行,那会在世界上引起多大的轰动啊。
他分明又在打盹出了,因为玛格达上床的时候,尽管他睁开着眼躺着,他却吓了一大跳醒过来。她身上带来了青黄菊的芳香。她同过去一样显得腼腆,像一个羞涩的处女,微笑着,好像在赔不是似的。她在他身旁躺下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冰冰冷,穿着一件大大的睡袍;她的头发刚梳过,还是湿淋淋的。他伸出手去,在她消瘦的胸肋上摸下去。
“你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你不吃东西吗?”
“吃的,我怎么不吃东西呢。”
“你倒是容易飞起来的。你的分量跟一只鹅差不多重。”
他们两人一跑码头,就非常亲热,但是现在经过了长期的分离——几个礼拜来,他同他的妻子埃丝特在一起——他们变得疏远起来,需要重新熟悉。这像是新婚第一夜。她背对他躺着;他不得不悄悄地用甜言蜜语哄得她转过身来。屋里有她的母亲和弟弟,她仍然感到害臊。只要他说话的声音太响,她就用手掌捂住他的嘴,叫他别出声。他搂住她;她像小姑娘似的在他怀里索索颤抖。她对他轻声低语,低得他刚能够听到。他干吗隔了这么久才来?她确实害怕他再也不来啦。妈走来走去,唠叨个不停,怨天怨地……担心他抛弃她,玛格达。博莱克跟那帮小偷鬼混在一起。这真丢丑,真丢丑。他可能去坐牢。再说,他喝酒喝得太多。喝得醉醺醺,逛来荡去,惹是生非。雅夏这几个礼拜在卢布林于了些什么?一天天过去,慢得像糖蜜的流动。
真叫人惊奇,这个腼腆的姑娘能够变得这么热情奔放,像着了魔似的。她像下阵雨似的吻着雅夏,完全按照他教她那样由他摆布——不过默不作声,生怕可能吵醒她的母亲或者弟弟。这好像是他们在黑夜的精灵面前举行的一次秘密仪式。尽管她在学校里学会说一口纯正的波兰话,她现在含糊不清的咿语是乡下土话,他只能勉强听懂;她的出言吐语——奇怪、夸张,是世世代代的庄稼人传下来的。
他说:“万一我离开你,记着我会回来的。千万别变心。”
“不会的,亲爱的,死也不会变心的!”
“我会给你装上翅膀,让你飞起来。”
“可不是,我的天主啊……我现在已经在飞啦。”去了。雅夏准备走到皮阿斯克去,说他不得不到铺子里去买几件东西。埃尔兹贝泰正要拦住他,巴望他回来吃早饭,但是玛格达摇摇头,不让她这样做。她从来不干涉他。他同她接吻;她低声下气地说:“别忘了回家的路。”
集市天一亮就开始了,但是迟到的庄稼人仍然从大路上走来。有一个人牵着一条瘦得皮包骨头的母牛准备送去宰,另一个人牵着一头阉猪或者一只山羊。妇女们在头巾底下放着木架——表示已经结过婚——带着她们盛在碗里、罐里和篮里的商品,上面盖着麻布。她们满脸堆笑,向雅夏打招呼。她们记得几年前他在这一带村子里巡回演出过。一辆大车出现了;车上是一对庄稼人的新郎和新娘,还有几个音乐师;个个都用碧绿的嫩枝和花环装饰着。音乐师们一边拉小提琴,一边曼声歌唱。一群庄稼姑娘像鹅似的挤在另一辆大车上,她们唱起一支立誓向男人报仇的歌来:我是黑的,啊,黑的。
我还要使自己变得更黑,你关心的那些人当中,亲爱的小伙子,我会受得最黑。
我是白的,啊,白的。
我还要使自己变得更白,你对我看一眼,亲爱的小伙子,就会倾心,但是我根本不理睬。
泽茀特尔,那个被抛弃了的女人,住在屠宰场后面的小山上。她的丈夫莱布什。莱凯奇,不久以前,从雅诺夫的监狱里逃了出来;他眼下在哪里却没有人知道。有的人说,他已经逃往美洲;有的人认为他深深地躲在俄罗斯荒野里某个地方。许多个月以来,他没有信寄来。小偷们有他们自己的帮会,也有头子和帮规,每个礼拜给泽弗特尔两个盾。不管哪一家的当家人坐了牢,他们通常都是这么办的。但是事情越来越清楚,那个莱布什看来永远无影无踪了。这两口子没有孩子。泽弗特尔不是本地姑娘;她是从维斯杜拉河对岸不知什么地方来的。小偷坐了牢,他们的妻子通常是规规矩矩的,但是泽弗特尔被人认为行为可疑。哪怕不是安息日的日子,她也插金戴翠,不裹头巾,还在安息日生火煮饭。现在她的救济金哪一天都可能取消。
雅夏对这一切完全知道,但是他还是同这个女人勾搭上了。他穿过一条条偏僻的小胡同来到她家,每一回给她三个卢布。他现在给她送去一件从华沙买来的礼物——一条珊瑚的项链。这简直是发疯,他有妻子,他有玛格达,他如醉如痴地迷恋着埃米莉亚,———在这个粪堆顶上,他指望什么呢?他一再下定决心,要断掉这个关系,但是只要他一到皮阿斯克,他总是身不由主,又被吸引到她那里去了。他现在正向她家里跑去,既害怕又热切,好像是一个马上要第一回同女人睡觉的学生似的。他不是走卢布林街到她家里去,而是穿小路。尽管五旬节已经过去,这里的路面上仍然潮湿粘滑,但是泽弗特尔的家里是清洁的,挂着窗帘,摆着一盏灯,纸灯罩上垂着穗子;床上有软垫;地板刚擦过,还撒上砂,好像礼拜五夜晚向蜡烛举行祝福仪式似的。泽弗特尔站在屋子中央——她是一个相貌年轻、头发卷曲的女人,眼睛黑得像吉普赛人,左腮帮上贴着一个美人斑,脖子上挂着一串料珠项链。她调皮地微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用维斯杜拉河对岸的口音说:“我原以为你一定不会来啦!”
“我说要来就来,”雅夏沉着脸说。
“一位想不到的贵客!”
接吻,送礼,等她端来兑菊粉的咖啡,对他来说,全是丢脸的事情,但是就像小偷不得不去偷钱一样——他呢,不得不偷爱情。她闩上门,免得有人闯进来,而且在钥匙孔里塞上纸。他越是着急,她越是故意磨磨蹭蹭。他一直意味深长地向床看,但是她拉开花布窗帘,表示还不到时候。
“世界上发生了一些什么大事情?”
“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要是不知道,那么谁知道呢?我们挂在这儿,你像一只鸟儿那样自由自在,东逛西荡。”
她挨近他坐下,她的圆滚滚的膝盖贴着他的。她把裙子撩到让他看见她的黑长筒袜的袜口和红吊袜带。
“我难得看到你,”她抱怨起来,“我已经忘了上一回是什么时候看到你的。”
“你听到什么你的男人的消息吗?”
“找不到啦——好比石沉大海。”接着她微笑起来,流露出一副既顺从又蛮横的虚情假意的神情。
他不得不听她把话说完,因为一个嘴碎的女人是非把话唠叨完不可的。哪怕她是在抱怨吧,她的话也是滔滔不绝的——又流畅又圆滑,好像玩具手枪里射出来的豌豆。她在这儿皮阿斯克有什么前途呢?莱布什再也不会回来啦。大洋的对岸不妨算是另一个世界。她实际上已经是个寡妇了。他们每个礼拜给她两个盾,但是这能维持多久呢?他们钱库里的钱这么少。帮里倒有一半人在监牢里过日子。再说,凭这么一丁点儿钱她能买什么呢?顶多只能买煮麦片的水。她欠了许多人的债。她没有衣服穿。所有的女人都是她的对头。她们没完没了地说她的闲话;她的耳朵一天到晚都在发烧。夏天,她还受得了,但是雨季一到,她就会走投无路啦。泽弗特尔在怨大怨命的时候,还不停地捻着她那条项链。突然她右腮上现出一个酒窝。
“啊,雅夏尔。带我一起走吧。”
“你知道我办不到。”
“为什么?你有个班子,还有一辆大车。”
“玛格达会怎么说呢?你的街坊会怎么说呢?”
“她们反正要说的。你那个波兰女人能够干的事,我都能够于。也许比她于得更好。”
“你能翻斤斗吗?”
“我不会翻,难道不能学吗?”
这全是废话。她长得太胖,当不了演杂耍的。她的腿太短,她的屁股太大,她的胸脯凸得太出。
她这一辈子什么也干不成,只能当用人———-一还能当另一种人,雅夏想。尽管他,雅夏,肯定不爱她,但是他有时候会忌妒。他在跑码头的那些礼拜里,她在干什么呢?得了,这是我最后一次上这儿来,雅夏想。这不过是因为我感到非常腻烦;我想有短短的一会川摆脱一切—一他为自己的行为辩护。像一个借酒浇愁的酒徒那样,他想。他永远不明白,别人怎么能凑合着住在一个地方,毫无忧郁地跟一个女人生活一辈子呢?他,雅夏,永远心情沮丧。他突然掏出三个卢布,带着孩子气的庄重态度放在她裙子底下的大腿上——一个在膝盖附近,另一个高一点儿,第三个在大腿尽头。泽弗特尔望着他,流露出古怪的微笑。
“这没有用。”
“这肯定对谁都没有害处。”
他赤裸裸地对她说—一按照她的水平说话。他的一个特点就是能够适应任何人。这对行使催眠术是个有利因素。泽弗特尔不慌不忙地把硬币收起来,放在食具柜上一个研钵里。
“晤,不管怎么样,谢谢。”
“我急着呢。”
“急什么呀?我一直惦记你。几个礼拜以来,我没有听到你的一点消息。你好吗,雅夏?说到头来。咱们到底是好朋友嘛。”
“是啊,是啊……”
“干吗心神不定?我知道啦——准是有了个新情人!告诉我,雅夏尔,告诉我。我不是那种爱忌妒的人。我懂得好歹。不过你一看到女人就像蜜蜂看到鲜花,总是换新人。这儿闻闻,那儿舔舔,然后‘嘘!’——一你嗡嗡地飞走了。我多么羡慕你!我要是能做男人,把我最后一条衬裤拿出来也值得!”
5
“是啊,有了个新的,”雅夏说。他需要同人谈谈。同泽弗特尔在一起,就像同他自己在5那样无拘无束。他不怕她忌妒,也不怕她发火。她像一个庄稼姑娘依顺地主老爷那样依顺他。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起来。她流露出辛酸的微笑,这是受了委屈还感到乐趣的那种女人的微笑。
“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她是谁。”
“一个教授的寡妇。”
“寡妇,嗯?好,好。”
“有什么好。”
“你爱她吗?”
“对,有点儿。”
“要是一个男人说‘有点儿’,那他的意思是说全心全意。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年轻?漂亮?”
“不太年轻。她有个十四岁的女儿。”
“你爱的是哪一个,是做妈妈的呢,还是女儿?”
“两个都爱。”
泽弗特尔的喉咙动了一下,好像她在把什么东西咽下去似的。“你没法两个人都爱啊,老兄。”
“眼下,有了做妈妈的,我也满意了。”
“教授是干什么的,像——个医生吗?”
“他以前在大学里教数学。”
“什么叫做数学?”
“用数字计算。”
她想了一会儿。“我知道啦,我早就知道啦。我,你瞒不了我。只要对男人瞧上一用民,我就能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你想干什么,跟她结婚吗?”
“不过我已经有老婆啦。”
“对你来说,老婆算得了什么呢?你怎么碰到她的?”
“她在剧场里;有人介绍我们认识。不,我在表演心灵感应术;我告诉她,她是个寡妇和别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的呢?”
“那是我的秘密。”
“哦,还有什么别的情况吗?”
“她爱上了我。她愿意撤下一切,跟我一起出国。”
“就这么走吗?”
“她要跟我结婚。”
“跟一个犹太人?”
“她要我改变一点儿宗教信仰。……”
“就这么一点儿,嗯?——干吗你非要出国不可呢?”
雅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恶狠狠起来。“我在这儿有什么呢?二十五年来,我一直在演出,而我仍然是个穷小子。我在绳索上还能走多久呢?顶多十年嘛。人人夸赞我,可是没人肯出钱。在别的国家,他们欣赏像我这样的人。有_个只懂几套戏法的人变得又出名又有钱。他在皇上面前演出,乘着高级四轮马车跑码头。要是我在西欧出了名,我在这儿,波兰,就会受到不同的待遇。你懂得我跟你说的话吗?这儿,他们模仿外国的一切。一个演歌剧的歌唱家尽管唱得像猫头鹰叫、要是他在意大利演唱过,人人都喝彩:‘好!’”
“说得对,不过你得改变宗教信仰。”
“那又怎么样?你给自己划个十字,他们把水撒在你身上。我怎么知道哪一位上帝是真的?谁也没有到天上去过。反正我也不祈祷。”
“你成了天主教徒,你就准会祈祷,没错儿。”
“在国外,谁也不注意这一套。我是个魔术师,又不是个教士———你知道,眼下流行着一种新鲜玩意儿呢。熄灯以后,你把鬼魂召来。你坐在桌子旁,把双手放在桌面上,桌子就升起来了。所有的报纸上都登满了这种消息。”
“真的是鬼魂吗?”
“别惹人笑话。全是那个巫师干的。他伸出脚去,把桌子顶起来。他把大脚趾头扭一下,发出啪的一声,那就是说,鬼魂传来了信息。最有钱的人都参加这种降灵会,尤其是女人。譬如说,有一个人的儿子死了,他们巴望跟他来往。他们付钱给巫师,他就把那个儿子的鬼魂召来。”
泽弗特尔睁大了眼睛。“真的吗?”
“真蠢!”
“也许那是妖术吧?”
“他们压根儿不懂什么妖术。”
“我听说在卢布林有个人能够用一面黑镜子显出死人。他们说,我在那儿能够看到莱布什。”
“那么,你干吗不去呢?他们会给你看一张相片,告诉你那就是莱布什。”
“哦,他们倒是让你看到东西的。”
“白痴,”雅夏说,他感到惊奇,自己居然同泽弗特尔这样的人谈论这种事情,“我能够让你在镜子里看到你喜欢的任何人,哪怕是你的奶奶也成。”
“上帝是没有的,对不?”
“上帝当然是有的,不过谁也没跟他讲过话。上帝怎么能讲话呢?要是他讲意第绪话,基督徒就听不懂;要是他讲法国话,英国人就会发牢骚。《摩西五书》上说,他讲希伯来话,可是我没有在那儿听他讲啊。说到鬼魂,那也是有的,不过没有魔术师能把他们召来。”
“灵魂是怎么回事呢?啊,我真害怕。”
“怕什么呢?”
“夜晚,我躺下去,没法闭上眼睛。所有的死人都在我面前列队走过。我看到他们把我妈妈送进坟墓。她浑身雪白……咱们到底干吗要活在世上?我非常惦记你,雅夏尔!我不愿给你出主意。不过那个异教徒会把你拉到地狱里去的。”
雅夏恼火了。“她怎么会呢?她爱我。”
“这不会有好结果。你可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一定要做个犹太人。你的老婆会落得个什么结果呢?”
“要是我活不成,她会怎么办?男人一死,过了四个礼拜,那个婆娘又去站在结婚的华盖底下了。泽弗特尔,我可以跟你坦白地说。咱们俩中间没有秘密。我要碰碰运气。”
“那么,我呢。”
“我发了财,也不会忘掉你的。”
“得了吧,你早就会忘掉啦。你跨出门槛那会儿,就已经忘啦。别以为我是在忌妒。我头一回认识你,我激动得直打哆嗦。我会给你洗脚,而且喝你的洗脚水。可是,我跟你比较熟悉以后,我就对自己说:‘泽弗特尔,全是白搭——干吗要打哆嗦呢。’我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女人,懂得不多,不过我肩膀上长着一个脑袋。我想得很多,有各种各样的念头。听到风在烟囱里呼呼地打口哨,我就非常忧伤。你不会相信我的话,雅夏尔,不过近来我甚至想到过自杀。”
“干吗偏偏想到这件事情呢?”
“只因为我感到腻烦,手边又有一条绳。我看到梁上有个钩子。就是灯旁那个钩子。我站在脚凳上,那真是再合适也没有了。接着,我笑起来啦。”
“为什么?”
“哪儿有什么理由。你把绳使劲一抽,那不是全都完了吗……雅夏尔,带我到华沙去吧。”
“家什怎么办?”
“我把所有的东西一古脑儿卖掉。让哪一个人来占个便宜吧。”
“你到华沙去干什么呢?”
“别担心,我不会赖在你身上白吃的。我会像故事里那个要饭的女人那样走掉。我会站在哪一家人家的门口,说:‘我就待在这儿。’人到哪儿都能洗洗涮涮,提篮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