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试着去读过那本非常特别、而许多人还认为非常有意义的著作的人都知道,从外表上看,它似乎尽是些杂乱的矛盾和玄虚的废话。序中关于洪水以后疾病迅速增加并愈来愈厉害的那种说法,就足以使一个相信明确的、既定的、物质的自然科学的人感到震惊了。尤金初看到这地方的时候,当然很不耐烦。为什么会有人说这种傻话呢?人人都知道根本就没有过大洪水。为什么引一个神话作为事实呢?这使他厌烦,同时从批评的观点来看,又使他好笑。然后他看到他认为是关于物质与精神的一种混乱说法。作者一面说五官的见证都毫无价值,一面又不断引用根据那些见证的譬喻来说明她①的精神意义。他好几次放下书来,因为引用《圣经》的地方使他讨厌。他不相信《圣经》。基督教这个名词就是一个使他厌恶的笑话,就和教堂里站起来发言的那个人以前对它的厌恶一样。说基督的奇迹在今天还能重演,这简直是玩笑。可是那个人到底证实了。不是那样吗?从头到尾都是诚恳的——具有一般诚恳的改革家所特有的深厚的同情和信心,这感动了他。一些零零碎碎的思想——他自己也接受了对耶稣的精神上的了解,——一直留在他的脑子里。因为他自己也喜欢玄学,所以不知怎么,他老会记住一句话或是一段话——
“一刹那间,认识到生命与智慧都纯粹是精神方面的,既不属于物质,也不在物质方面,肉体就不会有痛苦了。如果你的痛苦是由于相信自己有疾病,你就会立刻发现自己没有疾病。肉体被精神生活和爱控制住的时候,苦痛就变成了欢乐。”——
①指《科学与健康》的作者埃 “你就会立刻发现自己没有疾病,”尤金想着。“苦痛就变成了欢乐。”
“苦痛。什么样的苦痛?爱情的苦痛?这大概意味着世俗的爱的终了;这也是凡俗的。”
他接着看下去,发现基督教精神治疗的专家们也相信圣母玛利亚的圣灵怀胎,这使他觉得可笑;他们还认为,代表人类自生与永存的幻想的婚姻制度终于会消灭的,当然凭借男女两性来生儿育女的事也会消灭的。他们还相信,肉体会失去它的物质性——它会由物质性回到它本来的精神性,在那里是没有罪恶、病痛、毁坏或死亡。这些就是他们的信仰或理解的一部分。这在他看来是一种疯狂的主张,可是同时,因为他生性喜欢玄学,所以这跟他对人生奥秘的感觉倒很相合。
应该记住,尤金看这本书的原因是因为他个性特别合适——喜欢深思、爱想象、重心理,还因为他暂时感到绝望。在这期间,任何有可能减轻他的忧愁、绝望和失败的东西,都值得紧紧抓住,所以他特别适合研究一下这个偏激的人生学说。关于基督教精神治疗法,他常听见人说,还看见它的教派的教堂建立起来,教友人数也不断增加,尤其在纽约。他们都热心说可以摆脱任何人类的疾病。他一方面闲着没有什么消遣,一方面又极度喜欢内省深思,所以这些奇怪的言论很自然地便吸引住了他。
从过去所看的书籍和科学推测中,他不是不知道卡莱尔①曾经说过,“物质本身——外边的物质世界不是空无所有,就是人的思想的产物。”(见弗劳德②所著《卡莱尔传》里的卡莱尔日记。)康德也认为整个宇宙是眼睛或脑子里的东西——只是一个思想。他记得马喀斯-奥里力阿斯在他的《默思》里也说过,宇宙的灵魂是仁爱、慈悲的,它里面没有邪恶,也不被邪恶所损害。他觉得后面这个思想很特别,老忘不掉,因为它跟他自己的感觉完全相反;他觉得这个宇宙,就是说宇宙的精神,是狡猾、残忍、奸诈、恶毒的。他不明白一个做罗马皇帝的人,怎么会不这样想。基督的《山上宝训》向来很使他感动,可是他只把它看作一个没有现实生活知识的理想家的可爱的空想罢了。但是他老感到奇怪,为什么“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地上有虫子咬,能锈坏,也有贼挖窟窿来偷”这段话竟然老使他感动,使他觉得很美妙,认为一定是真的,“因为你的财宝在那里,你的心也在那里。”③——
①见 济慈说过,“美就是真理——真理就是美,”还说“真理就是本来的面目”。
“本来的面目是什么呢?”他为了答复这句话曾经这样问过自己。
“美,”他对自己这样回答,因为人生尽管充满了种种恐怖事件,到底还是美丽的。
只有生来倾向于宗教或玄学的人,才愿意遵循这个企图改变的缓慢过程,安琪拉到拉辛去后,应玛特尔的请求又回到纽约来,然后住进了产科医院。(她到达纽约后,由尤金陪她住进医院去的。)在这期间,以及在随后的几个月里,这种改变一直进行着。只有智力较强的人才去探讨的生命的奥妙,而尤金就在这里面漫游起来。他跟玛特尔和班斯又进行了长篇大段的谈论——都是对人类真假思想各方面的辩论,跟安琪拉的情况毫无关系。尤金坦白地承认他不爱她——不要跟她同居。他坚持认为没有苏珊,他简直就不能活下去。他不时随手拿起一些有关哲学和宗教的书籍,一再阅读,因为他没有旁的事可做。虽然他很同情安琪拉,他起初还是不愿意去坐在那儿陪她。他一再阅读肯特①的《希伯来史》、魏宁格②的《性与性格》、卡尔-斯奈德③的《宇宙机构》、麦斋④的《精神英雄》、约翰斯顿⑤译的《巴格伐德-吉塔》、爱默生的论文《太上魂》和赫胥黎的《科学与希伯来传统》跟《科学与基督教传说》。他从这些书里知道了一些他以前所不知道的、或者忘了的有关宗教的奇事。那就是:“犹太人几乎是唯一有一连串宗教思想家或先知的民族;他们的理想始终是尊崇一位上帝或神明,起初是民族的,后来是宇宙性的,上帝的范围和意义扩大开来包括了全宇宙,实际上就是宇宙——一个支配的原理——一个上帝,可是对上帝,对上帝的治疗、建树和毁灭的能力的信心,却从没有放弃过——
①肯特(1763-1847),美国法学家。
②魏宁格(1880-1903),奥地利哲学家。
③疑为美国诗人斯奈德(1930-),他常在诗中详述自己在日常生活中对宗教信仰的体验。
④不详。
⑤不详。
《旧约》里尽是这套话。就是这套。他惊讶地知道最早的先知们在历史中初次出现时,并不比打转的回教僧侣们强多少,他们大发神经、大喜若狂、倒在地上打滚,象波斯的热狂的人们到了他们的十月节日里还做着的那样,剜割自己的身体,并且还用最奇怪的方法培养他们的狂热精神,可是他们总发表一些出奇的精神性的或伟大的东西。他们常到圣地去,带着特别疯狂的神色,穿着古怪的衣服。以赛亚三年不穿衣服(《旧约-以赛亚书》 ①见《旧约-列王纪下》 “生命通过细胞组织来控制物质力量,并且,据我们知道,只通过细胞。”尤金看了埃 ①见第七九六页注②。
“我们必须先假设有一种巨大的智慧,一种无所不及的精神,来解释我们普通看到的按照预定的进化程序而行的下级力量所受的指导。我们非得这样假设不可……
“既然到了这地步,我们还得向前……根据逻辑和科学的理由,我们很有理由相信,那些只由我们使用的动物界和植物界的无穷尽种类的产物,都是为我们准备的,为了帮助我们心灵的发展,使我们逐渐适合于高级生活,因为我们是有灵性的生物。
“……我们假定:我们与上帝之间的巨大无边的鸿沟里,多少充满了一系列几乎无穷无尽的各种等级的生命,每一个继承的等级对于宇宙的开创、发展和控制都有愈来愈大的力量。这是很合理的。
“……这些各种等级的生命,可能有一种大规模的合作制度,上自最高度的能力和智力,下至赫克尔①假设的无知觉或几乎无知觉的细胞灵魂……——
①赫克尔(1834-1919),德国生物学家。
“我能够想象,这位……无可限量的神预先看见了和决定了一个宇宙的大概……
“举个例子来说,他能派遣大批最高天使凭着他们的意志力,去创造原始的以太天地,其间附有以后发展所需要的内在性质和力量。用这个作为工具,下一层的天使团体就会从以太中发展出各种各样适当容量、适当距离的物质元素来,这些元素在吸力、热、电这一类的规律和力量的影响下,从此开始构造出组成我们星球宇宙的恒星和星云的庞大体制。
“然后我们可以想象那一大批一千年如一日的天使们注视着这个恒星和行星的无边体制,直到其中一个或者不只一个有了足够的保证,能在最短的年代或时代里具有组织可以稳定、温度可以不变所需要的体质、初步构造、空气、水量以及与热源之间的必要距离的条件,这些条件是一个有生命的世界由变形虫到人的完满发展所必需的,还得多预备几亿年让人类有充分的发展。
“因此我们可以进一步假定一群(我们可以这样称它)创造神灵,他们的任务是使千万细胞的灵魂正确地、必然地执行它们那一部分工作……
“在这个有生命世界陆续发展的各个阶段里,可能需要更多也许更高的智力按照既定的总计划来指导主要变化的一定方向,同时还防备唯一终于能产生人形的特殊路线有所间断。
“我希望这个推测性的提议会引起部分读者们的兴趣,因为它是最接近我们现在所能提出的关于物质、生命力、知觉以及人类本身的更深一层的最基本原因;最高等的人已经比天使只差一点了,并且象他们一样,注定在神灵世界里永远前进地存在着。”
尤金认为这篇关于自然科学对宇宙所作的结论的特别而显然进步的文章,很好地证明了埃第夫人的主张。她认为一切都是精神和精神的无穷尽的变化。她和英国自然科学家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们主张有一个只能按照本身的法则或自加的规律(这些规律是他们能看出来或能发现的)来管理和表现自己的有秩序的阶级组织,而她却主张有一个无所不在的统治神灵,通过自己安排好的有法则的规律和权柄来发挥力量。上帝是一个原理,就象数学的法则一样——譬如二二得四——每天、每小时、每一刻,在学校宿舍里就跟在星球和天体在旋转运动中一样显明。上帝是一个原理。他现在明白了。一个原理才能在同一时候到处存在,并且当然也是这样。我们想不出有什么地方,二二不得出四来,或者没有这个法则。同样地,上帝的无所不能、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心灵也是这样